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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莊之蝶就把胳膊從夫人的脖子下伸過去摟了她。牛月清身子麵條似的軟軟貼緊,卻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墊著,手一摸,摸到那枚銅錢,說:「這哪兒的銅錢,稀罕得戴在身上?」

  莊之蝶支吾了,說:「戴著好嗎?」

  牛月清說:「男人家戴這個算什麼樣兒,一定是誰送你的,這段時間不管你了,哪一個不要臉的騷貨就給你騷情了?」

  莊之蝶說:「別自己捏個鬼兒又讓鬼嚇住!那日阮知非叫我去他家,他說一個氣功師給他一枚銅錢上發了功,戴上可以避邪健身,就送了我的。」

  牛月清說:「阮知非的話十句九句謊的,送你一枚銅錢兒倒說得那麼玄乎,為啥戴上了還犯心臟病?」

  莊之蝶立即把話岔開,就把阿蘭和阿燦的事說給了她。牛月清當然咒罵了一通那個王主任,卻也怪阿燦那樣去處理何必呢!女人畢竟是女人,她為了報復,也不該真地與王主任摟抱了親嘴的。莊之蝶說:「你不懂。」

  牛月清沒有回嘴,心裏卻想:他這麼病了,原來是為了那姐妹倆兒,萍水相逢的人,即使同情也不至於到這個份兒上!便說:「我不懂,你就懂她,你是怎麼懂她的?」

  莊之蝶卻輕輕打起鼾聲,假裝睡著過去了。

  ***

  一連三天,西京降起了大雨,這雨如白色的麻繩,一股一股密密麻麻從天上甩下來。三天裏正晌午光線都是暗的,每個四合院,居民樓院,水都是一腳脖子深,從水眼道流不及,就翻了大門檻往外流。自來水龍頭卻沒水了。消息傳來,原是西城門外一段路塌陷,水管斷裂,柳月就提了盆子去涼台口接雨水,盆子一伸出去水就滿了,取回來卻只有半盆,如對了瀑布接水一樣。莊之蝶有許多事心急著要去辦,出不了門,背上倒不痛不癢地生出一溜七個瘡來。牛月清害怕是什麼毒東西,莊之蝶說沒事,可能是下雨潮氣所致,就塗了些清涼油。牛月清就操心起雙仁府那邊的老娘和老娘住的平房,撥電話,電話線又斷了,要柳月和她一塊過去。柳月哪裏肯讓夫人去淋這麼大的雨,就說她一個人去。這當日,啞了幾天的門房韋老婆子的播音器突然響起來,照例是噗噗噗吹了三下,牛月清就說:「這麼大的雨天,難道還有來訪人嗎?」

  話未落,韋老婆子的聲音就透過雨聲在院子裏回響:「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

  牛月清臉就變了色,莊之蝶問你怎麼啦?牛月清說:「現在是一有急事,我這心就慌了!」

  柳月說:「我反正要下去的,我去看看是誰?若不是重要事,我就打發了;若是緊事,我讓他進門到家裏來。」

  便穿了雨衣,登了雨鞋跑下去。大門口裏濕湯湯地立著一個人,卻是那拉車收破爛的老頭。柳月並沒理會,對韋老婆子說:「沒人呀,誰個找莊老師的?」

  韋老婆子拿嘴努努老頭。柳月就奇怪了,過去問:「是你找莊老師?」

  老頭說:「我找莊之蝶,不找莊老師,我沒有老師。」

  柳月就笑了:「什麼事,你給我說!」

  老頭看看柳月,說:「你給過我兩個饅頭的。」

  柳月說:「你好記性,我不用你謝的。」

  老頭說:「我沒謝你,罵你的,那天夜裏我積食了,肚子脹得一夜沒睡好!」

  柳月說:「這麼說,冒這麼大的雨你是來罵我的?」

  不再理他,兀自往街上去。老頭說:「你走的好,你老師背上還要生瘡的!」

  柳月就站住了,覺得驚奇:他怎麼知道老師背上生了瘡的?就說:「哎,你說什麼?」

  老頭說:「雙仁府的牛家老太太讓我順路捎話,說她老伴回家幾回了,沒做幾頓好飯菜的,女婿女兒一個都不來,老伴用鞭子抽女婿哩!」

  柳月說:「她哪裏有老伴,死了八輩子了!老太太又是犯了病的,我這才要過去,大爺你還要往哪兒去?」

  老頭說:「我往哪兒去?大雨天街上沒人了,我到省府市府去了我就是省長市長,我坐在交通指揮台上我就是警察,我進了飯館裏我就是發了財的人!你要去雙仁府,你坐了車,我路上就是司機,到了雙仁府,我就是你爺的。」柳月說:「你話這麼多的!那我就上車呀,我真不好意思,讓你這麼大年歲的人拉了我。」老頭說:「那你拉了我,我就是坐小車的官人!」

  柳月說:「我哪裏能拉了車?」

  老頭就把車拉上街小跑起來,說:「你頭暈不暈?」

  柳月說:「不暈!」

  老頭說:「那你是坐車的命,不當官也是官太太。」

  柳月樂得直笑。但一笑,雨就灌了一口,忙把雨衣裹緊身子,看著老頭茅草般的頭髮一綹一綹全貼在臉上,衣服濕淋淋的了,清清楚楚顯出瘦骨嶙峋的脊梁。柳月又不忍心了,要把雨衣讓給他。老頭說:「姑娘你這命就薄了!」

  柳月說:「怎麼又薄了?」

  老頭說:「那你怎麼要把雨衣給我?我在西京城裏跑了這幾年,人人都把我當瘋子,不把我當瘋子的只有睡在城門洞的那些人。」

  柳月就不言語了,心裏一時亂糟糟的。街巷的積水更深,簡直是一條條河,沿途那些地下水道通口的蓋子全揭了,為的是盡快讓水流走,但有的通口卻往外冒水,積水就幾乎到了人的膝蓋。老頭就繞了路的一邊拉車,一邊給柳月指點。哪一堵圍牆是塌了,哪一根電線桿下的地面泡軟了,桿子倒斜斷了線。柳月就又看見有幾輛車汽車窩在幾個下陷的坑裏;而平路上一輛卡車和一輛麵包車相撞了也癱那裏,這卡車樣子是要超車的,但沒有超過,一頭卻碰在麵包車的前半截,兩車癱在那裏組合了一個「人」字。老頭就嗬嗬地笑。柳月說:「你笑什麼?」

  老頭說:「你瞧瞧那卡車幹什麼了?世上萬物都有靈性的,這卡車是看見了麵包車就忍不住騷情,強行去要親嘴吧,這不,禍就闖下了!嗬,你看著那東西好,那你只能看著。手抓火炭兒,火炭能不燙了手!」

  柳月再看時,越看越像是那麼回事兒,也就笑;笑過了,心裏卻有些不舒服。老頭猴子一樣不正經拉著車走,一會兒從水面上撿起一隻塑料破盆兒,一會兒又撈起一隻皮鞋,反手丟上車來,說這皮鞋是新的,一定是水進了誰家房子而從門下漂出來的,可惜是單隻,怎麼沒有漂出個彩電和一捆人民幣呢?柳月就又笑,想這老頭自己說他不是瘋子,也是離瘋子不遠的。突然老頭就大聲吆喝起來了:「破爛──承包破爛──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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