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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莊之蝶先去了聖母殿看了塑像,那殿前有一個大環鍋,裏邊全是香灰。環鍋前是一個焊成的四米長的鐵架,鐵架上每隔四寸鑽有一小孔。成群的男女在那裏燒香點燭,燭插滿了小孔,嫩紅的蠟油淋得到處都是。莊之蝶覺得空氣嗆人,就出來看見殿東西兩邊各有小亭,先去東邊亭裏看了。亭中豎一石碑,上書了楊玉環入宮之前怎樣在此出家,唐玄宗又如何到這庵裏拜佛燒香的云云。知道盡是孟雲房的杜撰之辭,笑了笑,又走過來看西邊亭裏是什麼。

  孟雲房就來了,還有唐宛兒,婦人一臉熱汗,顏色愈發嬌艷,說她把每個殿都看了,問尼姑庵裏怎麼那麼多和尚,而且還有樂隊,樂隊一律是和尚、尼姑,和尚尼姑還會樂器嗎?孟雲房說:「庵裏是十三個尼姑,過這麼大的事,人數哪裏夠,都是從別的寺裏請來的。那樂隊是我請的阮知非的樂團演奏員,為了莊嚴,穿的是佛家衣裳。若按你的想法,尼姑庵裏這麼多和尚,不是『寺』都有『事』了!」

  莊之蝶說:「老孟,那亭子裏的碑文是不是你的大作?你簡直是說謊嘛!唐玄宗來燒過香你有什麼證據?」

  孟雲房說:「你又有什麼證據說唐玄宗沒來燒過香?」

  就拉莊之蝶到了西邊亭中,說:「你看看這個,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庵裏曾出過一個絕代大美人的正經尼姑哩!」

  莊之蝶看時,是一塊並不大的碑,就讀起來,碑文是:

  大燕聖武觀女尼馬凌虛墓詩銘
  刑部侍郎李史魚撰 布衣劉大和書

  黃冠之淑女曰凌虛,姓馬氏,渭南人也。鮮膚秀質,有獨立之姿;環意蕙心,體至柔之性。光彩可鑒,芬芳若蘭。至於七盤長袖之能,三日遺音之妙,揮弦而鶴舞,吹竹而龍吟。度曲雖本師資,余妍特稟於天與。吳妹心媿,韓娥色沮。豈唯專美東夏,馳聲南國而已。與物推移,冥心逝止。厭世斯舉,乃策名於仙官;悅己可容,亦托身於君子。天寶十三祀,隷於開心庵。聖武月正初,歸我獨孤氏獨孤公。貞玉回扣,青松自孤。溯敏如神,機鑒洞物。事或未愜,三年徒窺。心有所可,一顧而重。笑語晏晏,琴琴友之。未盈一旬,不疾而歿。君子曰:「華而不實,痛矣夫!」

  春秋廿有三。父光謙,歙州休寧縣尉。積善之慶,鍾於淑人。見托菲詞,紀茲麗色。其銘曰:

  惟此淑人兮,穠華如春。
  豈與茲殊色兮,而奪茲芳辰。
  為巫山之雲兮,為洛水之神兮。
  余不知其所之,將欲問諸蒼旻。

  聖武元年正月廿二日建

  *

  莊之蝶讀畢,不禁叫道:「這真是美文!描繪的這位馬氏令人神往。當年我去洛水岸邊,看見那河就想起《洛神賦》,不能自已,臨風而泣;今日此碑,倒好像我是見過她的,人宛然就在眼前。可憐她這般玉容花貌,命途多舛,讓人傷情!」

  唐宛兒見莊之蝶一時感情衝動,雙目微紅,心裡就有了那麼一番滋味,當下嗔笑道:「莊老師這段話像莎士比亞的詩一樣的!可惜莊老師不能與她同一時代,要不她該是我的師母了!」

  莊之蝶便還癡癡地說:「娶得娶不得,但我肯定是要會會她的。」

  竟去買了一炷香來,在那碑前插了。唐宛兒更是有了妒意,說道:「莊老師真是情種之人,馬氏有靈,也不虧生時做人,死後為鬼了。但天下好女人實在太多,古時有,現在有,將來還有。只是莊老師不能生於古時,也不能壽於將來。即使現在的女子,也美人如雲,老師倒不知該愛哪一個了!」

  說得莊之蝶臉紅起來,方知自己一時陷於情思之中,話說得多了。這時節聽得前邊樂聲大作,聖母殿前的香客遊人一齊往前跑去,便有女子銳聲喊:「娘快呀,監院升座了!」

  三人就往前去,不知慧明先是從僧堂裡怎樣出的場,但見一肥頭大耳和尚身穿了大紅袈裟,手持了玉板,口中唱喏不已走在前邊;隨後是一個尼姑捧了佛像,一個尼姑敲了木魚,又是四個小尼分作兩排手持了蓮花吊燈;慧明就在其後,身披金箔袈裟,足登深面起跟皂履,一臉莊重,更顥得明目皓齒,粉腮玉頸,冉冉而行,如仙飄然;再後又是八個和尚奏樂和四固尼姑隨從,一隊兒輝煌燦爛往聖母殿走來。李洪文正在圍觀人群裡,跑動著看那慧明。唐宛身就附了莊之蝶耳邊,說:「你看那慧明是不是馬氏?」

  莊之蝶說:「或許就是,清虛庵真是個好地方。」

  唐宛兒就說:「那我將來也來這裡的。」

  莊之蝶暗中捅了一下她,說:「你能在這裡待住?!」

  升座儀隊一進聖母殿,圍觀者潮水般圍在殿門口,莊之蝶他們擠不進去,只聽得樂聲更響,唱喏不絕。孟雲房說:「我去找人說說,咱們進去看。」

  才去門口交涉,人群卻閃出一條道來。原來儀隊是參拜了聖母,正式升座還在大雄殿,儀隊就先繞東西兩亭去燒香跪拜了,又去前邊廊房拜列位菩薩,就往大殿去。這時有人已領了一群領導先入了大雄殿,在兩邊牆角坐了觀賞。孟雲房接莊之蝶也加入領導之列,莊之蝶不去,遲疑間儀隊也進了大殿,門口又是人頭攢動,甚麼也看不見了。莊之蝶說:「算了,進去看了也看不明白。」

  孟雲房說:「那往哪裡去?坐也沒個坐的。」

  莊之蝶說:「不如去咱那單元房間坐了吃酒去。」

  孟雲房拍手道:「好主意!」

  就四處尋了李洪文、苟大海、戴尚田,出了山門,繞了幾繞,從一修小巷進去,到了五樓十三號房間。

  孟雲房是在路上便給眾人說了房間的情況,還在思謀要給他起個甚麼名兒的。開了門後,卻見廳室的正面牆上,莊之蝶已懸掛了玻璃鏡框邊裝著兩個大字:求缺。便隨機應變,大聲叫道:「這裡就是我們的沙龍,我們稱它是『求缺屋』!」

  眾人聽了,連聲稱好,說「求缺」既雅又有深意。李洪文就說:「有這麼個好地方,以後七天十天聚會一次,也是謝絕外人的。今日大家跑得累了,才領了來,千萬不要聲張,免得人人佑道了又沒有個清靜去處了。」

  就將在樓下買的一瓶酒、兩包花生米打開,要求眾人不分賓主,坐列無序,隨意而來。孟雲房說:「來這兒可以帶吃食,但來了卻一定得談文學藝術,今日一邊喝酒一邊談著,現在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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