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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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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裏的一場雷雨,熱氣殺了下去,也是柳月前一夜未能睡好,已是疲倦之極,這一覺就睡得很香。但是,似乎在夢裏,也似乎並不是夢吧,她卻迷迷糊糊聽見了有一種聲響,這聲響十分奇怪,長聲地呻吟,短聲地哼嘰,而絕沒有什麼痛苦的味兒。且後來聲響忽緊忽緩,忽高忽低,有時急促如馬蹄過街、雨行沙灘,有時悠然像老牛犁動水田、小貓舔吃漿糊。不知怎麼,在這聲響中自己竟渾身酥軟,先是覺得兩條胳膊沒有了,再是兩隻腿也沒有了,最後什麼也沒有,只是心在激烈跳動,一直往上飛,往上飛,飛到一朵白生生的雲上了,卻嗡地一頭栽下來就醒了。醒了渾身乏困,一頭一身大汗,奇怪剛才是那麼舒服?!倏忽覺得下邊有些涼,用手去探,竟濕漉漉一片,就趕忙用單子來擦,同時也聽見了夫人在床上也哼哼不已。她叫道:「大姐,大姐,你做噩夢了嗎?」 牛月清就醒了,在月光映得並不黑暗的夜色裏睜大了眼,茫然地躺了一會,突然一臉羞愧,說:「沒的,柳月,沒沒有睡著?」 柳月說:「睡著了,我好像聽到一種響聲,好奇怪的,聽了倒像過電似的。」 牛月清說:「我也似乎聽到的。」就都疑惑不解。 牛月清說:「多半是做夢吧。」 柳月說:「多半是做夢吧,夢做到一塊了。」 牛月清又問:「柳月,你醒來早,聽見我剛才在夢中說胡話了嗎?」 柳月說:「你只是哼哼,我怕你在噩夢裏太受驚,才叫了你的。」 牛月清說:「沒事的,哪裏就是噩夢了,你睡吧!」卻爬起來上廁所去了。 柳月也想去廁所,去了,見夫人換了內褲泡在水盆裏,柳月立即明白夫人和自己一樣了。 *** 清虛庵始建於唐朝,相傳那時殿堂廣大,尼僧眾多,香火旺盛倒勝過孕璜寺的。到了明成化年間,關中地震,倒坍了一半屋舍,自此一蹶不振,再有修繕也只在剩餘的一半地盤上。「文化革命」動亂年月,更是慘不忍睹,屋舍被周圍的工廠搶佔了大半,三十多個尼僧一盡散失。直到了宗教恢復正常,四處搜尋當年的尼僧,才知死亡的死亡,還俗的還俗,唯有五個蝦腰雞皮的老尼還散居在西京三個郊縣五個村子。動員了抖抖索索重返庵來,一進山門,見佛像毀塌,殿舍崩漏,滿地荒草,幾十隻野鴿子撲撲棱棱從那供桌下飛出,一層鴿糞就撒在身上,五個師姐師妹抱頭痛哭。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們自感佛心未泯,大難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們來守護這座庵的,遂剃了已灰白的枯髮,穿了那黛色斜襟僧服,雖無甚多善男信女佈施貢獻,但靠得市民族事務委員會的一點撥款,總算是清虛庵早晚又響了幽幽的鐘聲。數年過去,即使復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觀音菩薩,翻蓋了東西禪房客舍,卻無力修建大雄殿後的聖母殿。 庵的前院左邊右邊,侵佔地盤的工廠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一個倒放的葫蘆狀。而這些老尼更是衰邁了,且沒一個能識文斷句。終日只會燒香磕頭,所背誦當年背誦過的經卷,已遺節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臥龍寺、棣花寺的僧人取笑。當佛教協會從終南山千佛寺調下幾個年輕尼姑補充到庵裏來的時候,也就是慧明佛學院畢業掛單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見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憎自是不少,就謀算一日要去清虛庵。只因初來乍到,不知那邊底細,佛協徵詢她的意見,意欲她去,她只是回絕。但卻開始張羅清虛庵的事情,幫忙起草收復佔地、申請撥款的報告,直到一切擺佈順當,且有了相當影響,她便要求去了那邊。 在清虛庵,慧明並不立即任當家人,先是尊那老尼出頭她作助手,偏故意讓老尼出醜,顯出窩囊無能來,自己便不久博得眾尼姑信任,擁戴她取代老尼。慧明從此施展渾身解數,上竄下跳,廣泛社交,竟也爭取大批專款,極快速度修建了聖母殿,彩繪了廊房。因那些侵佔戶一時難以搬遷,她翻閱了西京府誌,竟查得記載清虛庵的文字中有一句「相傳楊玉環曾在這裏出家」 便如獲至寶,複印了十多份分別寄至省市民委、佛協;又托孟雲房寫了一份報告,大談楊玉環出家過的寺院於宗教史上是如何重要的古蹟,且振興西京,發展文化旅遊,這裏修復了舊貌會怎樣成為旅遊熱點。於是驚動了市長,召開民委、佛協和侵佔清虛庵地盤的工廠、單位及房管局等部門會議,要求騰出佔地,愈快愈好。結果除了那一幢五層居民大樓無法搬遷外,佔地全部收回。慧明功績昭著,就又修了山門,雖不是往昔木雕石刻的牌樓,卻也不亞於孕璜寺的氣派。庵裏眾尼歡呼,佛教系統上下佩服,這慧明自然順風揚花,上下活動了,爭得了監院身分,要選定黃道吉日來升座了。 莊之蝶與唐宛兒一夜狂歡,起來已是八點,兩人全都面目浮腫,相互按摩了一氣,匆匆去吃了回民坊裏的肉丸糊辣湯,一塊扮作才趕來的樣子,直到清虛庵山門外的柵欄下坐了說話。柵欄裏是嶄新的山門;山門檐前掛了紅綢橫額:「清虛庵監院升座典禮」。檐下寬大台階上安了桌子,白桌布包了,放著紅布裹紮的麥克風。兩邊各有兩排五行十個硬座直背椅子。高大的門柱上是一副對聯:佛理如雲,雲在山頭,登上山頭雲更遠;教義似月,月在水中,撥開水面月更深。台階下的土場上已湧了許多人,有著青袍的和尚,也有束髮的道士,更多的是一些來客和派出所維持秩序的人。 柵欄外停了一片小車,莊之蝶看了看號,有一輛車號竟是市長的專車,例驚嘆慧明真有能耐。而來往行人已得知今日庵裏過事,只是沒有請帖和出入證不得入內,齊趴在柵欄上往裏張望。各種賣吃食、賣香表蠟燭的小販就擺攤兒在巷道那邊一聲聲叫賣。莊之蝶瞧了人窩裏並不見孟雲房,也不知他還請了什麼人,就去了賣冰糖葫蘆小販前要買一串來吃。唐宛兒說那不衛生,要吃鏡兒糕。鏡兒糕是多年不曾上過市,兩人走近去,賣主是一個老漢,正高高坐在糕灶前。灶是包裝了一個三輪車卻看不出是三輪車,上邊搭了涼棚,如是固定攤點。涼棚上有一橫木板,墨筆寫著「鏡糕張」。兩邊的小木桿上,一邊是:原米原汁原手藝;一邊是:老戶老人老字號。莊之蝶說:「好!」 老漢早揭了鏡片兒大的籠子,用竹棍插了兩個糕。莊之蝶說:「只要一個,我不吃的。」 老漢說:「噢,不是戀人和情人?請原諒。那就你妻一個吃了。」 唐宛兒就看了一下莊之蝶,兩人一笑。莊之蝶問道:「鏡糕還有什麼講法?」 老漢說:「鏡糕鏡糕,不僅大小如鏡,還有個圓滿之意。唐朝時這糕是歌妓樓上專用食品,舊社會也是在劇院門口、遊樂場外賣的。現在不講究這了,可它像抽簽一樣,凡是一對男女來吃,只買一個,那女的必是妻子、同志、熟人;倆人買兩個,不是戀人就是情人。沒有不準的。」 莊之蝶又問:「這就錯了,圓滿應該是妻子,夫妻兩個才圓滿的。」 老漢說:「一點沒錯。古人說過,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現在的夫妻十個有九個是湊合著過日子的。說笑了,說笑了。」 兩人走開來,唐宛兒說:「你為什麼就不買一個吃吃,看樣子咱們不長久嗎?」 莊之蝶說:「那老漢貧嘴說笑攬生意的,怎麼信他?要依他說,買一個的是夫妻,那就預兆咱們要做了夫妻的!」 說得唐宛兒高興起來。就聽見有人叫道:「好呀,你們兩個在這兒軋馬路呀!」 唐宛兒嚇了一跳,回頭看也不看,就往路旁走,似乎是陌生的路人。莊之蝶回頭見是孟雲房,說:「你怎麼現在才來?剛才在十字路口碰上了唐宛兒,我說快去叫周敏來,今日你孟老師請咱去看監院升座的。她說周敏不在,她也不來的。我就把她強留下。」 就喊,「唐宛兒,唐宛兒,你問問你孟老師邀請你了沒有?」 唐宛兒立即會意,笑著說:「我不信的,孟老師會邀請了我?!」 孟雲房說:「邀請的。我要哄你,讓我這麼大年歲的人是狗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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