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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莊之蝶說:「那幾時回來?」

  婦人說:「明日中午就回來的。我說你怎不趁機在咸陽多玩一玩,他說這是鍾主編叮嚀的,待得時間多了,廳裏人知道了不好。」

  莊之蝶說:「這真是天意。你晚上到清虛庵前左邊的那座樓上來,五層十三號房間,我在那兒等你。」

  婦人說:「那是誰的家?」

  莊之蝶說:「咱去了就是咱的家。」

  站起來就走。婦人看他走了,忙也沖洗了咖啡杯,胡亂地收拾了大提兜,就在櫃子裏翻尋她的新裙子了。

  ***

  這天晚間,柳月一邊吃飯,一邊對夫人說:「大姐,莊老師真的又不回來了?」

  夫人說:「讓他這幾天跑著去,孟雲房是大諞,哪一次只要去他家,你莊老師都不得回來。」

  柳月說:「晚上睡人家那兒,孟老師的房子寬展嗎?」

  夫人說:「不管他。」

  就嘆了嘆氣,再說道,「今年咱家是倒了霉了,什麼煩心的事都來。再過一星期,下個星期三就是莊老師的生日,原本這個家只給老太太過生日,從沒給他過過,今年我倒有心給他過,以好日子沖一沖,說不定霉氣就會去的。」

  柳月見夫人己拿定了主意,就順了話說:「事情也是怪,雜誌社一個心思要給莊老師宣傳,周敏也是為了知報恩,一篇文章偏就惹出個景雪蔭鬧事!這事未了,他竟平地裏傷了腳,騎摩托車都沒出過事的,好好地走平路卻就傷了?傷了腳旁人一天兩天就好的,他卻瘸跛了這許多日。又剛剛是好些,祕書長也來欺負人,這不都是些怪事嗎?老太太犯病那是老病兒,可莊老師脾氣也變了,全沒了我初來時的和藹勁兒了。」

  夫人說:「他脾氣不好也是心煩,這你要理解他。他是作家,性情兒起伏大,又敏感,四十來歲的人脾氣像娃娃一樣的,十多年的夫妻我也慣了,虧他一不抽大煙土,二不在外搞女人,咱在家就得容了男人家的一些毛病。那日咱姐妹為了那信屈了他,他發那麼大火,他越發火我心裏也越踏實的。給他這樣的人當妻,就要是他的妻,也是他的母。」

  柳月在心裏說:「這大姐好賢慧,但卻有點愚了。人常說男人家幹風流事,滿世界都知道的,只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個人就是他老婆。」

  就笑了笑,說:「大姐是當了妻又當了母的,但給莊老師當了妻,還必須要得是他的女,他的妓!」

  夫人說:「你這才胡說,老婆就是老婆,怎麼是妓?你莊老師是什麼人?我又是什麼人?說這樣的話讓外人聽著,倒招人賤看哩!」

  柳月吐了吐舌頭,說:「我什麼也不知道,真是胡說哩!」

  夫人說:「不是你什麼不知道,是你知道得太多,不該你知道的你也要知道。你這小狐子,將來誰娶了你就一年半載讓你折騰死了!」

  吃罷飯,夫人讓柳月取了筆紙,她說著,柳月記著,一一開出所邀請來吃生日宴席的人名單。柳月寫完,又核對了一遍,無非是汪希眠家,龔靖元家,阮知非家,孟雲房家,周敏家,趙京五,洪江,乾表姐家,文聯的老魏副主席,美協的小丁,舞協的王來紅,作協的張正海,雜誌社的鍾唯賢、李洪文、苟大海,已經兩席多了。柳月問:「這兩席人的,是去飯店包席還是在家自己來做?自己做我可不敢做菜的。」

  夫人說:「在家氣氛好,做當然不用你動手,我那乾姐夫是廚師,紅案子出他辦,老孟幹白案子,你只管和我這幾日通知人、採買東西罷了。」

  當下兩人在電話簿上查了家有電話的電話號碼,另寫在一頁紙上,分配柳月到前一天了集中打電話邀請;沒電話的她騎車上門去約。就又計算著要採買的食品、菸酒、菜蔬,以及要新買的一些餐具和煤火爐。

  這當兒,院門首有悠長的「破爛喲,承包破爛──嘍!」

  柳月說:「大姐,收破爛的來了,把後窗根那些空酒瓶、廢報紙賣了吧,改日來客,也顯得乾淨。」

  夫人點頭,兩人拿了廢舊出來,院門口已亮了路燈,那老頭仰躺在架子車的草墊上吸菸,吸一口吹一口,自得其樂。牛月清說:「這麼晚了,你老還收破爛?」

  老頭並不看,吹了一個菸圈說:「這麼晚了,有破爛嘛!」

  柳月就吃吃笑。牛月清說:「瓜女子,笑個什麼?」

  柳月說:「咱是一肚子煩惱,你瞧他倒樂哉!早聽說他會謠兒,讓他說一段兒!」

  就對老頭說,「喂,你來一段謠兒,這廢舊就便宜賣你。」

  老頭還是不看,忽地噴一口菸,直溜溜衝上路燈桿上的燈泡兒,繞開來像是一層雲,幾隻蚊子就忽隱忽現。老頭說:「你睡沙發床睡的是草墊子,我睡草墊子睡的是沙發床。兩隻仙鶴在雲遊哩。」

  柳月覺得古怪,呀呀直叫。牛月清說:「柳月,說話穩重些。」

  便對老頭說,「你老人家辛苦,今晚也不知歇在哪裏?」

  老頭說:「風歇在哪兒我歇在哪兒。」

  牛月清又問:「這麼晚了,你吃過了嗎?」

  老頭說:「你吃了也是我吃了。」

  牛月清說:「柳月,快回去拿了兩個饃來。」

  柳月不願意,但還是去了。老頭不謝也不攔,跳下車稱了廢舊,一分錢一分錢數著付款。牛月清不要,老頭還是數。牛月清說:「老人家,人都說你能說謠兒,我有一事要求你的。」

  老頭就停止數錢,癡在那裏不動。牛月清見他聽著,便大略談了丈夫是搞文化宣傳的,市上人大會改選,也是為了別人,把一篇文章在報上發了,人大主任因此未能當選上,結果丈夫卻遭人暗整,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希望老頭能編個謠兒街上說出,也給丈夫出出氣兒。老頭沒有言語。柳月拿了饃出來,老頭一手交那一堆分幣,一手收饃。牛月清還是不收那錢。一堆分幣就放在地上,老頭拉車卻走了。牛月清嘆一口氣,後悔白給他說了半天,才要轉身進院,卻聽得老頭在燈光昏暗的巷子那頭一字一板唸唱起來了。牛月清聽了聽,說:「他唸唱的是些什麼,並不是我要他編的內容。」

  柳月卻說這謠兒好哩,回來等夫人先睡了,自個兒去書房竟把老頭說的謠兒記下來。果然以後這段謠兒就在西京文化圈裏頗為流行。柳月當時記的是:

  房子。穀子。票子。妻子。兒子。
  孫子。莊子。老子。孔子。
  活了這一輩子。
  留下一把鬍子。

  柳月記錄了謠詞,脫得衣服來和夫人睡一個床上。牛月清並沒有睡實確,手摸了柳月的身子,覺得光滑而富有彈性,便說:「柳月,你一身好肉。」

  柳月經她這一摸挲,也麻酥酥發癢,兩人又說了一些話兒。後來說:「睡吧。」就都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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