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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四

  連日裏,周敏早出晚歸,都在雜誌社守著,回到家來也不逗唐宛兒玩耍取樂。婦人是靜不下的身子,嘮叨幾次說多久時間了也沒有去「喜來登」

  歌舞廳了,周敏只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後日。婦人又提說碑林博物館左旁的那條街上,莊老師家開辦了一個書店,也該去看看,一來瞧有什麼好讀的書,二來也好顯得關心老師的事。周敏不耐煩地說:「我哪有你這閒心思,要去你去好了。」

  不是攜了塤器往城牆頭上去吹,就是扳倒頭就睡。婦人也嘔氣兒,日夜誰不理誰。白天周敏上班走了,其實婦人並沒獨自去逛街瘋去,只是在家精心打扮,脂粉搽得噴香,眉毛扯得細勻,支了耳朵聽院門鐵環扣動,想著是莊之蝶來了。那日初次事成,婦人喜得是一張窗紙終於捅破,想這身子已是莊之蝶的了,禁不住熱潮湧臉,渾身亢奮,望著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對著他們冷漠地瞧一下這院中的梨樹和梨樹下的她,她憤怒裏就有了冷酷的笑:等著吧,哪一日知道我是莊之蝶的什麼人了,看你們怎麼來奉承我,我就須臊得你們臉面沒處放的!

  可是,這麼多天日,莊之蝶並沒有來,便自己給自己發氣,將梳光的頭揉亂了去,將塗得血紅的口唇在鏡子上哈一個紅圈,右在門扇上哈一個紅圈。這一個晚上,月光如水,周敏又去了城牆頭上吹動塤音,唐宛兒掩了院門,在浴盆裏洗澡。後來赤身披了睡衣坐在梨樹下的涼床上,坐了許久,十分寂寞,想莊之蝶你怎地不再來了呢?如同世上別的男人一樣,那一日僅是突然的衝動,過後就一盡忘卻,只是要獲得多佔有了一個女人的數字的回憶嗎?或者,莊之蝶是一位作家,他要在我這裏僅僅是為了寫作而體驗一種感受嗎?這麼思來想去,就回味那一日的情景,卻又全然否定了去。

  莊之蝶不會是那樣的,他第一次見到她那種眼神,他膽膽怯怯接近她的舉動,以及那後來發瘋發狂的行為,婦人自信著莊之蝶是真了心地愛著她的。在以往的經驗裏,婦人第一個男人是個工人,那是他強行著把她壓倒在床上,壓倒了,她也從此嫁了他。婚後的日子,她是他的地,他是她的犁,他願意什麼時候來耕地她就得讓他耕,黑燈瞎火地爬上來,她是連感覺都還沒來得及感覺,他卻事情畢了。和周敏在一起,當然有著與第一個男人沒有的快活,但周敏畢竟是小縣城的角兒,哪裏又比得了西京城裏的大名人。尤其莊之蝶先是羞羞怯怯的樣子,而一旦入港,又那麼百般的撫愛和柔情,繁多的花樣和手段,她才知道了什麼是城鄉差別,什麼是有知識和沒知識的差別,什麼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了!

  唐宛兒這麼想著,手早在下面摸搓開來,一時不能自已,喚聲「莊哥!」便顫舌呻吟,嬌語呢喃,於涼床上翻騰躍動了如條蟲子。□□□□□□(作者刪去三十七字)待涼床咯咯一寸寸挪移靠著了梨樹,一時裏瞇眼看起枝椏上空的月亮,不覺幻想了那是莊之蝶的臉面,就吐閃著舌頭,要把一雙腿往莊之蝶身上去搭,於是也就蹬在了樹幹上。一挺一挺身子,梨樹就嘩嘩把月亮搖亂,直到最後猛地蹬去,安靜了,三片四片梨樹葉子卻就劃著斜圈兒一飄一飄下來,蓋在婦人身上。婦人消耗了身心,並沒有起來,仍是躺在那裏,只是身子軟得如剔了骨頭一般,還在發著待。

  吹完塤的周敏回來了,說:「你還沒有睡呀?」

  婦人把身上的樹葉拂了去,挪挪睡衣,蓋住了那條白腿,說:「沒睡的。」

  躺著未起。周敏無聊地看了一下院子上空的月亮,說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

  婦人也說:「好。」

  卻想:莊之蝶這會兒幹什麼呢?是在書房裏讀書,還是已經睡了?心裏就默默說道:莊哥,讓我暫時地離開你,我得和另一個靈魂在這屋檐下了。別關上你的門麼,風會仍然向你吹去的,也許你會突然驚醒,似乎聽見了有悄悄的聲響吧,可別動呀,我的莊之蝶,還是閉上你的眼睛,我們的交談就開始了哩。周敏在廚房裏洗完了臉,看見唐宛兒還躺在那兒發呆,就說:「你怎麼還不去睡呢?」

  唐宛兒恨恨地說:「討厭!話這麼多的,你睡你的去嘛!」

  卻趿了拖鞋去開院門。周敏說:「你要出去?這麼晚了!」

  唐宛兒說:「我睡不著的,去十字路口買杯冰淇淋。」

  周敏說:「你要穿那睡衣出去嗎?」

  素白的睡衣一閃,婦人卻已經走到街巷去了。

  唐宛兒並沒有去冷飲店裏買了冰淇淋吃,而在那店裏借用人家的電話在撥了。接電話的是柳月。柳月問是誰,唐宛兒說你聽不出是我的聲嗎?就問莊老師可好,師母可好?柳月在那邊喜歡地說:「是唐宛兒姐姐呀,這麼晚了有什麼緊事?」

  唐宛兒說:「我哪有什麼緊事,只是問問家裏有什麼出力氣的活兒沒有,譬如拉煤呀,買米麵呀,換液化氣罐呀,周敏是有力氣的!」

  便聽見柳月喊牛月清,牛月清問誰的電話?柳月說了是唐宛兒的,詢問家裏有沒有出力的活兒讓他們幹的。牛月清就過來接了話機,說:「唐宛兒有心,真謝了你的,你怎麼不來家轉轉呀?」

  唐宛兒說:「我哪是不想去的,只是莊老師寫作忙,怎麼好去打擾呢?」

  牛月清就說:「你莊老師不在家,去開市人大會議了,恐怕十天左右的,你來玩啊!」

  唐宛兒說:「一定的,一定的。」

  心裏便輕鬆了,輕鬆了就想,如果會議期間去找他不是更方便嗎?放下電話,卻後悔忘了問莊之蝶在哪裡開會?

  ***

  第二天晚上,周敏回來得早,吃罷晚飯就趴在桌上寫起些什麼。唐宛兒近去要看,周敏卻用手捂了,唐宛兒一撇嘴就走開,把電視機搬到臥室裡去看。原本是消磨一陣時間就睡去,沒想到電視裡正好是市人大會議的專題報導,莊之蝶就出現在熒屏上邊,體體面面端坐於大會主席台上,一時倒作想自己若成了莊之蝶的夫人該是多好,那消息傳到潼關城裡,今晚潼關縣城的人看到了電視裡的莊之蝶,必然就談論了她,那麼知道她的人立即要改變了對她的非議,羨慕得不知又該說些什麼話了!那個沒了老婆的工人,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之所以和周敏鬧個不休,是因為周敏比他的地位名聲高不出多少;而真的是莊之蝶的夫人了,他只能是自慚形穢,自動離婚的。如此之想,又忍耐不住,自個兒手在下邊又窸窸窣窣動彈,不覺流些許東西出來。

  方畢,周敏收拾了筆紙進來,兩人自然又沒了話,各自熄燈睡覺。婦人有個毛病,喜歡脫得赤條條地睡覺,且要貓一樣地蜷了雙腿偎在男人懷裡才能睡著。先前是周敏提出這樣睡覺太累,各人睡各人的被筒好,她死不同意,現在卻主動鋪好了兩個被筒。唐宛兒睡到迷迷糊糊將入夢境,卻一下子驚了,原來是周敏從那個被筒鑽了過來,她立即就打開他的手,說:「我睏了!」

  受了打擊的周敏就停止動作,賭氣回到自己被筒,卻睡不下,坐起來唉聲嘆氣。唐宛兒只是不理。周敏就拉了燈,將枕邊的一本書摔在地上,後來竟哽哽咽咽哭起來了。

  唐宛兒越發反感,說:「神經病,半夜三更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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