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廢都 | 上頁 下頁


  孟雲房想不起來,莊之蝶說:「是趙京五的一個朋友。那日見了我,說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書的。」

  就按價又買了,當場再在簽名處寫道:「再高文行先生惠正。×年×月×日於舊書攤。」

  孟雲房說:「這書你給我,這才有保存的價值。」

  莊之蝶說:「我還得給他寄去才是。」

  孟雲房說:「這你讓他上吊了!」

  兩人過來推摩托車,孟雲房說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瘋了,怎麼才到?莊之蝶說他路過東城牆根,那裏堆了好多爛磚石,就在裏邊翻了翻,翻出這堆城磚,是塊漢磚的,哪兒還能找著這麼完整的?!就說:「這兒離清虛庵近,你沒去那兒?」

  孟雲房臉紅了一下,說:「我到那裏幹什麼?快走吧。」

  莊之蝶讓他先回,自個去郵局寄了贈書。

  孟雲房回來說莊之蝶馬上就來,自去廚房炒菜,慌得唐宛兒從樓亭上下來,悄悄問周敏,瞧她的頭髮光不光?周敏說兩邊總有散髮撲撒下來,要記著往耳後夾。女人就要周敏隨時提醒。周敏說,我該咳嗽為號。女人就又上得樓亭與夏捷走棋。這當兒門外有馬達聲響。孟雲房在廚房喊:「來了!」

  同周敏就跑出門口。唐宛兒看時,一輛「木蘭」門前停了,跳下一個又瘦又短的人來,上身是一件鐵紅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條灰白色長褲,沒穿襪子,一雙灰涼軟鞋。一時有些吃驚:這是莊之蝶嗎?聲名天搖地動的,怎麼一點不高大,竟騎的是女式「木蘭」車?更出奇的是一下車,並沒有掏了梳子梳頭,反倒雙手把頭髮故意弄亂起來。就聽得門口孟雲房在介紹周敏。他客氣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並且說小伙子好精神,頭上焗過油喲!又四顧了,問怎麼住在這裏,怪清靜的呀!進得院裏,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裏這棵梨樹好,牆頭上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樓房上像個鳥兒,沒地氣的!」

  唐宛兒覺得這名人怪隨和有趣,心裏就少了幾分緊張。等到周敏在下邊喊她,急急下了樓來,不想一低頭,別在頭上的那隻雲南象骨髮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莊之蝶的腳前碎了。

  莊之蝶和孟雲房說話,聽見周敏叫唐宛兒下來見老師,先是並不在意,冷不丁髮卡掉在腳下碎了,一抬頭,樓梯上兩個女人都「呀」了一聲,一個長髮就嘩地散下一堆,忙舉手去攏,立時一邊走下來一邊在後腦處盤,人到院子,髮也盤好了。

  眼前的兩個女人,夏捷四十餘歲,穿一件大紅連衣裙,光腿,腿肚兒肥凸,臉上雖然脂粉特重,感覺不乾淨。唐宛兒二十五六年紀吧,一身談黃套裙緊緊裹了身子,攏得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臉不是瓜子形,漂白中見亮,兩條細眉彎彎,活活生動。最是那細長脖頸,嫩膩如玉,戴一條項鏈,顯出很高的兩個美人骨來。莊之蝶心下想:孟雲房說周敏領了一個女的,丟家棄產來的西京,就思謀這是個什麼尤物,果然是個人精,西京城裏也是少見的了!

  唐宛兒見莊之蝶看著她微笑,說聲:「我好丟人喲!」

  卻仰了臉面,大大方方伸手來握,說:「莊老師你好,今日能請老師到我們家真是造化,剛才還以為你不肯來呢!」

  莊之蝶說:「哪裏不去,也不能不去見鄉黨啊!」

  唐宛兒說:「莊老師怎麼還是一口潼關話?」

  莊之蝶說:「那我說什麼?」

  唐宛兒說:「什麼人來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變腔了,我還以為你是一口普通話了!」

  莊之蝶說:「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是不說的!」

  大家就笑起來。周敏說:「都進屋說話吧,院子裏怪熱的。」

  進得屋內,周敏自然沏茶敬菸,反覆說地方窄狹,讓老師委屈了。夏捷說:「小周,不要說那麼多客氣話了。你和你孟老師只管去拾掇飯,我來替你招呼就是。」

  孟雲房和周敏就去了廚房,唐宛兒還是立在那裏,往旋轉的電風扇上噴淋茉莉香水。

  夏捷說:「之蝶,來,坐到嫂子這邊,你一走這麼長日子,想得人天天打問你!」

  莊之蝶笑著說:「蒙嫂子還有這份心!近日忙什麼了,編排出好的舞蹈了?」

  夏捷說:「就為這事要求你的!市長指示我們拿出一台節目的,可排出幾個來又覺得不行,愁得頭髮一掉一把的。」

  莊之蝶說:「你現在有孟哥,還來叫我?」

  夏捷說:「他不行,雲苫霧罩的,開口是中國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現代舞蹈又如何,動不動就自己導演起來,人家演員都煩他了。你來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覺。」

  莊之蝶說:「是些什麼內容?」

  夏捷說:「一個是『打酸棗』,一個是『鬥嘴兒』,一個是『挑水』,寫的是一對男女由井台上相見而鍾情,再是結了婚逗趣兒,後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

  莊之蝶說:「構思不錯嘛!」

  夏捷說:「是不錯吧?就是舞蹈語彙不多。」

  莊之蝶說:「你看過潼關陳存才的花鼓戲《掛畫》嗎?」

  唐宛兒說:「陳老藝人的戲我看過,六十歲的人了,穿那麼小個鞋,能一下子跳椅背上,絕的是抓一個紙蛋兒,空中一撂,竟用腳尖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紅了,潼關人說:寧看存才《掛畫》,不坐民國天下。」

  夏捷說:「戲劇是戲劇,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

  唐宛兒臉紅了一層,便窩在沙發裏不動,似聽非聽地迷糊著。莊之蝶說:「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讓演員雙腳跳在桶沿上?」

  夏捷想了想,說道:「對,對,為了表現她的興奮,也是要顯誇她的一雙新鞋,讓她一腳踩一隻桶沿,挑擔還在肩上,那麼雙腳換著一步一步走。」

  就喊唐宛兒尋出一張紙來,她要讓莊老師幫設計設計的。唐宛兒見一時插不上話,又給兩人添了水,便走到院了裏去。

  莊之蝶在屋裏談了一會,借故上廁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兒在葡萄架下,斑斑駁駁的光影披了一身,正無聊發怔,見莊之蝶出來,立即就笑了。莊之蝶說:「聽你口音,是潼關東鄉人?」

  唐宛兒說:「老師耳尖,你去過東鄉一帶?」

  莊之蝶說:「那裏最好吃的是豆絲炒肉。」

  唐宛兒說:「這就好了,我說老師來了我做一道豆絲炒肉的,周敏倒取笑我,說一般人吃不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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