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廢都 | 上頁 下頁


  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從外邊回來,見孟雲房又趴在牆頭與小尼姑說話,因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雙光腿,一隻腳就抬起來不停地在另一條腿上搓。牆這邊說:「慧明,這篇論文寫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著些勁兒呢。」

  牆那邊說:「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靜地寫這份論文,我只覺得愉悅的。」

  牆這邊說:「是如蓮的喜悅嗎?一牆之隔,兩個世界,我倒羨慕你們……」

  牆那邊就嘻嘻笑,說:「你什麼都可以當,是不能當和尚的,你在外邊尋清靜尋不到,真到了清靜處,怕你又受不得清靜。」

  牆這邊說:「是嗎?」

  那邊又說:「前幾日對你說過的事,一定得口嚴著。」

  這邊說:「這我曉得,心繫一處,守口如瓶嘛!」

  那邊說:「孟老師真好,那我還寫了一份狀書,要託你送到市長手裏。」

  這邊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說:「你站在石頭上,我就接著了。哎喲,腳崴了嗎?」

  那邊說:「沒有的。」

  牆頭上一沓紙冒上來,孟雲房抓到了,同時這邊踏著的一根木條斷裂,噗咚一聲,人出溜下來,下巴正撞在牆頭瓦上,一頁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場好戲,說:「嘿嘿,孟雲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廂記》我才看了一摺哪!」

  也不顧孟雲房傷著沒有,搭了凳子往牆那頭看,小尼姑已幽靈一般從花叢裏跑遠了。

  此時,夏捷當著眾人面暗示孟雲房,孟雲房臉紅了,卻說:「你不要說了吧,這也是作佛事,功德無量的。」

  眾人更是不得其解,就嚷道該吃晌午飯了吧,說:「嫂夫人不要急,只要你出力,不會要你出錢的!」

  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趙京五腳勤提了籃子上街打酒買菜。

  ***

  西京東四百里地的潼關,這些年出了一幫浪子閒漢,他們總是不滿意這個不滿意那個,浮躁得像一群綠頭的蒼蠅。其中一個叫周敏的角兒,眼見得身邊想做官的找到了晉升的階梯,想發財的已經把十幾萬金錢存在了銀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日近黃昏,百無聊賴,在家悶讀罷幾頁書,便去咖啡廳消費。消費了一通,再去逛舞場。舞場裏就結識了一個美艷女子。以後夜夜都去,見那女子也場場必至。周敏就突發奇想:這女子或許能給我寄託!舞散後,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辭一番卻並不堅決,他就大了膽子,用自行車馱到一個僻背巷口。女子跳下來告別,說你走吧,卻是不走。他就上去親了一口,女子便嗚地哭了,說:「我恨你!」

  周敏說:「我太激動。我再不了。」

  女子說:「我恨這個時候才見你,三年前你在哪兒?!」

  周敏一把擁了她再在車後架上,一陣風騎到城外河灘,車子一倒,兩個人也倒在沙窩裏做了一團。這時女子說:「我有丈夫哩,孩子都兩歲了。」

  周敏吃了一驚,但已無法自制,說:「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給我吧!」

  女子叫唐宛兒,從此不忘了周敏。回家提出離婚,丈夫不同意,剝光了衣服地打。這邊一打,舞場上的周敏見不上,佈置了小兄弟在宛兒家的前後察看動靜。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腳出門,後腳進去,帶宛兒出來藏於一處密室。潼關縣城也就那麼般大,每隻蒼蠅都有出處,何況一個活人?第四天裏,周敏來見宛兒,宛兒只說,她剛才瞧見丈夫的一個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來查訪的。周敏聽了,也覺得自己早已不宜於待在這小地方,當下包一輛出租車開往西京城裏,租賃一所房子住下了。

  初到西京,兩人如魚得水,粗略購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先逛了華清池、大雁塔,又進了幾次唐華賓館、天馬樂園。這婦人是好風光的尤物,喜歡賓館的豪華和漂亮的時裝,又喜歡讀書,有奇奇妙妙的思想。兩人路過城中的報話大樓,巨大的鐘錶正轟鳴著樂曲報時,宛兒便說:「人若要死,從鐘錶上跳下來,那死也死得壯觀吧!」

  周敏說:「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繩子就吊死在鐘錶上,既能在樂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讓全城人都看得見!」

  宛兒說聲好,竟撲在周敏的懷裏撒嬌,說她那個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開了音箱放小夜曲,為的是有這種輕音樂,雙方的情緒就會漸漸平和,丈夫卻一腳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說:「他不懂。」

  婦人說:「他只是有勁,是頭驢子!」

  一月後,兩個人瘋勁漸漸疲軟,所帶錢財也所剩無幾,周敏才知道女人對於男人不過如此。誠然唐宛兒美艷,而西京這麼大的都市,也不能實現他的願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裏,新電影、新衣服、新裝飾品、一樣也不缺,仍沒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題。每天早上,腐蝕在城牆頭的陽光仍是那樣的陽光,花壇裏開放的仍是那樣的花。

  儘管婦女的威風已超過了丈夫,一年也仍只有一天「三八」節。雖然有八十歲的老翁娶親做了新郎,他還是個老翁。陷入了苦悶的周敏,不能把這些說破於唐宛兒,唯有一早一晚去城牆頭上吹塤。吹過了一陣塤,日子還是要過的,便出來尋掙錢的營生。發現了居家不遠處有個清虛庵,庵裏正翻修幾間廂房,遂在那裏謀到一份小工,幸虧做工當日發款,也就每日能買一尾草魚,半斤新嫩蘑菇回去給婦人清炖來吃。

  周敏面目清新,在一幫民工中間顯得出眾,包工頭就讓他兼管出外採買材料,買材料又受尼姑審驗,少不得就認識了慧明師父。幾經交談,知道慧明師父前不久才從孕璜寺而來。因為年輕,又有學問,雖不是庵裏當家,卻處處露面,自作主張,眾尼姑倒服她。周敏見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沒事也常去過問。一日,拿了一書在讀,一抬頭見慧明在紫藤架下向他招手,忙丟下書本進去。慧明說:「你好出眾,讀的什麼書?」

  周敏說:「《西廂記》,這普陀寺裏……」

  卻不說了。慧明說:「你覺得清虛庵不比普陀寺好嗎?」

  周敏扭頭看下四周,正要說出什麼來,慧明一張粉臉輕笑了一下,倒十分莊重起來,卻說:「你一來,我就看出你不是個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歡讀書。若是看看熱鬧倒也罷了,若要看出個門道來,知道書裏更深一層的意思,倒可去見一個人的。」

  周敏說:「這當然好。就不知那是什麼人,肯不肯見我,還得師父引薦的。」

  慧明說:「憑你這張甜嘴,西京城裏誰也是會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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