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帶燈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帶燈大哭

  早晨起來,帶燈在房間裡哭,竹子嚇了一跳,去問時帶燈是夜裡做了一夢,想起夢裡的事了就哭。帶燈說,她在夢裡看見元天亮回櫻鎮了,她不知道怎麼他就出現在面前了,是從雲裡掙脫出來的呢,還是從海裡超脫出來呢,反正是見面了。她說,我感應《紅樓夢》可我並沒認真看過,像路過大花園一樣瞟幾眼嗅幾口而沒有走進去受花粉的侵襲和花刺的紮痛。但我記著一句話如果沒奇緣今生偏又遇上他,如果有奇緣為何心事終虛化。我曾經悲傷然而今晨我又醒悟虛化是最好的東西,虛化的雲霧、花瓣,眼淚都是雨天雨花雨淚。我希望我的淚雨能是我生命之泉水不拒絕外面的影響,而我總是盼你如大塊石堵在我的峽口讓我給你聚成湖,或你把我喝一口讓我在你心上長一株蓮綻在你唇間眉梢。而你是位耐心的垂釣者,我淺薄的山泉急急奔流總也生不成能咬了你釣勾的魚。她說,我是山頂的草木吧,像是被月亮印在心裡,抱在懷裡,又把月亮舉上山頭摔出無數的嬉笑的星星。但是,可能是她山野慣了,隨意慣了,竟然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就像月亮又在河水裡,河水一次次急切地把月亮攬住又慌忙帶走,也是一次次把月亮往出推。她現在是多麼懊喪,她崇尚敬愛著元天亮的高風亮節,而覺得自己煙薰火燎的俗世生命是那樣的齷齪,如被扣在甕下的竹筍出不來淤泥的蓮。元天亮是走了,他真是一位錦雲君子啊,一疙瘩的雲,沿山巒飄蕩。她在心裡說,我實際是很強健剛毅能量充沛,沒有什麼難倒我也沒有誰能打倒我,我是木本植物。所以我不是情人料,不會溫潤柔軟甜膩貪圖。我心念中我和你是在一個洞裡一個窩裡一個房中,我給咱看家護院,操持家園,照料你維護你餵養你,用我純樸的心指引你做你殷實的後盾。我雖不是時時黏你可我讓你時時感受女人悠遠的氣息和自願,你砍柴時有了耐心,你走路時有了閒心,只要有你回家的腳步聲就是我愛情的花朵開出在內心綻放在眉心。我也許永遠沒有自己名詞的界定,也許無界的定位是真正的位置。她啊啊地叫了幾聲,卻又在心裡說,親愛的,你自在地去雲遊吧。草上承當的水珠也是草的造化,你是心存氣魄的雲,不可能像棉花把你穿在身上,更不能像饃一樣吞在肚裡,你有你波濤壯闊儀錶萬方的命運,我想啊我不能像別人能裝進你心裡卻我能完全把你裝在我心裡,我今後不會再隨意稱謂你,你凝結在我心裡像心中有金有火的大山。而我像鳥一樣飛過千山萬水落腳點還是你的枝頭。你是容我在你的樹上窩居,而枯枝編出的巢不是樹的牽連,那麼飛翔是我的本能,所以樹永遠是小鳥一個真實的夢。冬天將要到了,天要下雪,天可能不能容雪,而雪優雅的來到地上生花長草,精彩著自己的生命,調整自己心態,靜候大地的全力推舉和太陽的傾心提攜,還能以雲的姿態回到天堂嗎?

  或許或許,我突然想,我的命運就是佛桌邊燃燒的紅蠟,火焰向上,淚流向下。

  上訪

  竹子覺得帶燈不但患了夜遊症,而且腦子也有問題了。她再也不敢隱瞞,就去會議室告知了書記和鎮長。鎮長驚訝說:帶燈病了,患這麼怪的病?!竹子說:你不要這麼大的聲,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可能是腦震盪的原因吧。鎮長說:看著挺好的麼,她頭疼不?竹子說:有點暈,沒聽她說過疼。鎮長說:嘔吐嗎?竹子說:沒有。鎮長說:那不是腦震盪的事。你怎麼能認定她有夜遊症呢?竹子就說了她的尾隨所見。鎮長說:或許她是失眠出去轉轉,我就半夜半夜睡不著,爬起來看電視哩。怎麼還說她腦子也有問題?竹子說:她幾次給我說些過去亂七八糟的事,但又說得非常完整和詳細,還強調是近日發生的。書記就哈哈大笑,笑過了,眼睛盯住竹子,低聲說:你該不會為處分的事而要挾我們吧?!竹子一下子倒愣了,嘴卜蔔地說不出話來。書記說:你和帶燈都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哩,犯了錯誤,受到挫折,這都不可怕,吸取教訓,振奮精神,哪兒跌下再從哪兒爬起來麼,可怕的是要麼一蹶不振要麼歪戴帽子去偏路,那就只能是自毀前程!竹子說:書記,這不是對處分不滿的事,不是要挾你們,我說的是真的,是真的呀!書記說:好了,你去吧,我和鎮長還研究別的事哩。竹子只好離開了會議室,已經走到院中了,還聽到書記在說:這小腦瓜子!

  竹子回到她的房間,看窗外有鳥側身飛過去,像一個刀片,在天空上破壞。

  她哭了一場,讓自己在淚裡漂流。

  這個晚上,帶燈再去夜遊的時候,竹子沒有去尾隨,她爬起來給縣委寫了一份上訴材料。她原本是反映著帶燈的病情的,寫好了覺得一個鎮政府幹部病情可能不會引起上邊的關注,而書記質疑她是以受處分要挾的話,使她憤怒了。回想也正是因處分之後帶燈才出現了這些病情,那麼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將櫻鎮如何發生鬥毆事件,帶燈和她如何經歷現場,最後又如何形成處分,一五一十全寫了。第二天上午,竹子把這份上訴材料拿到郵局去寄,半路上卻遇上了王後生。王后生還是嘴角叼著半截並沒點燃的紙煙,和那個賣燒雞的禿子就站在一根電線杆下,抬頭看見了竹子,就向她走過來。往常,王後生見了帶燈和竹子都是躲之不及,但現在竟然直直走過來,竹子有些不適應。竹子冷著臉說:幹啥哩?王後生說:禿子問我怎麼寫上訪材料哩,他笨得像個豬。竹子說:好呀,你當著我的面敢說寫上訪材料!王後生說:你不是不幹綜治辦了嗎?竹子受了嗆,恨恨地說:不幹綜治辦了我還是鎮政府幹部!擰身了。

  走了又回過來,給王後生招手,王後生走近了,竹子說:你是在羞辱我?王後生說:這我不敢,你是瘦了。竹子說:你咋知道我不在綜治辦?王後生說:我是幹啥的麼?我只說我們當農民受委屈,鎮幹部也有委屈事呀!竹子說:委屈不委屈與你屁事!王後生說:咋能與我屁事,受委屈的心情都一樣麼。竹子不吭聲了,低頭悶了一會兒,說:哎,你還知道了什麼?王後生說:聽說帶燈降級還撤銷了主任。竹子說:還知道了什麼?王後生說:不知道了。竹子說:想知道?王後生說:想。竹子從懷裡掏出了那份上訴材料,說:你看看這個。王後生當下看了,看完了折起來往兜裡裝,竹子卻奪過去,說:這不給你。王後生沒生氣,說:我記性好。反倒把手伸了過來要握。竹子說:嗯?王後生說:我明白你的意思。竹子邊走邊說:我有啥意思?我沒意思。沒往郵局走,走回鎮政府大院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