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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縣上召開黨代會

  一個月後,縣上召開黨代會,書記要去參加,鎮長也要去參加,鎮上黨政工作讓馬副鎮長臨時主持。

  大家不再喊馬副鎮長,喊馬鎮長,喊得馬副鎮長說:是副的,是副的。卻就吆喝著大家到老街歌屋去放鬆放鬆。帶燈說:看來當官要當正的,即便正的是臨時的,這人也就胸襟闊大,為部下著想了。馬副鎮長說:真要我是正鎮長,我天天給你們發補貼!院子裡站著七八個人,一起鼓掌,說:如果書記一高升,鎮長成了書記,鎮長候選人民主測評,我們都投你的票!馬副鎮長說:這可都是你們說的呀!狗日的都在說假話,可我把假話當真話聽哩!來,吃紙煙,給你們吃紙煙。他掏出一盒煙給大家發,竹子不吃紙煙也給發了一根。

  去歌屋,帶燈和竹子去得最遲,因為她們要收拾打扮。換上了新衣新褲,換上高跟皮鞋,竹子除了在臉塗脂抹粉外,還畫眼圈,但竹子不會畫眼圈,畫得像個熊貓眼。帶燈說畫得不好,讓洗了,竹子就不畫眼圈了,唇膏把嘴唇塗得又厚又大,像是被扇腫了。拿鏡子照了照,又洗去唇膏,帶燈只好幫她打扮,竹子說:不是我不會化妝,是環境不行,要是縣上市上,我這妝就不刺眼了。到了老街,王後生坐在他家門口洗挖來的蟬蛹,洗了要上油鍋炸呀,一抬頭看見了她們就擰身往屋去。竹子說:他不想見咱呀?帶燈說:哪有老鼠給貓打招呼的?!竹子說:這一段日子他還算安分,是不是病重了?瞧那臉,灰暗得像被土布袋摔打過一樣。帶燈說:聽陳大夫說是病重了,腿上爛了一塊,總是不好。兩人經過王後生家門口,帶燈偏喊:王後生,王後生!門裡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清,王後生也不回聲。帶燈還是喊:王後生,你在屋裡哩你不出來!王後生只得出來,說:哦,叫我呀?!我最近可是哪兒都沒跑動的。帶燈說,你跑動呀,再跑動那腿就斷了!王後生說:腿斷了也就給你們省事麼。帶燈說:能省事嗎?你拿張紙來,我給你開個治糖尿病的方子,我翻了許多藥書,尋到的這個偏方,又加了幾味藥,你喝著試試。王後生站著不動,遲疑地看著帶燈。帶燈說:你不信我?王後生說:咋不信?政府人不會給我下毒藥的,只是我沒錢。帶燈說:陳大夫開方子收錢,我分毫不取。竹子說:你還真給他開方子?出了事他真要說你給他下毒哩。帶燈說:沒事,我這方子讓陳大夫看過,他說這方子比他開得好。

  王後生從屋裡取了筆紙讓帶燈寫,帶燈接過紙一看,上面寫了一行字:各位領導,我給你們反映的是櫻鎮西溝井村村幹部和分三百畝公益林……帶燈說:啊,你又在寫上訪信?王後生說:那是以前寫的,廢紙,廢紙。帶燈就在廢紙的背面開方子,寫了女貞子30克,幹桑葉3克,說:牆角的筐子裡裝著蛇?王後生說:啥都逃不過你眼!是蛇。帶燈說:你又抓蛇嚇唬人呀?王後生說:是要賣給大工廠的,那姓唐的能吃蛇。帶燈說:可你有了蛇就嚇唬人,放了,放了去!王後生說:放了就放了。他懶得站起來,拿身後的撐窗竿子戳那筐子,筐子蓋掉了,一條蛇爬了出來,順著牆爬到屋樑上不見了。竹子嚇得吱哇一聲,跑出了門口,帶燈繼續寫方子:玉米須30克,菊花6克,水蔥50克。說:水蔥必須是鮮水蔥,你知道水蔥嗎?王後生說:知道,就是難找。帶燈說:河灘裡原先有,現在成沙廠,沒有了,鎮政府西院牆外的水溝裡我發現有,還有七裡灣溝口我也見過。

  王後生有些感動,說:帶燈主任你還真給我看病呀?我只說你們盼不得我早死!帶燈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們幹啥呀?!

  二貓被元老三打了一頓

  歌屋裡,鎮政府的職工唱流行歌,卻唱得不好,不是公雞嗓子就是跑調,把所有的經典歌全變成了自己吼叫,就盼著帶燈和竹子快來。但是,帶燈和竹子卻興趣在張膏藥兒媳家做醋。

  從王後生家出來後,帶燈和竹子已經到了歌屋門口,張膏藥的兒媳便熱火火地喊她們。

  張膏藥死後,這女人還給張膏藥戴著孝帽,但人的氣色好多了,她是洗了些蘿蔔回來又忙著要封醋呀,看見帶燈和竹子遠遠走了過來,眼神不好,還說:是帶燈主任嗎?確實是了帶燈和竹子,便以為是要來她家的,就手在圍裙上擦著,說:呀呀,你們來看我呀?!帶燈和竹子也就走過去,帶燈說:來看你呀!女人說:聽陳大夫說你病了,我還沒去看你的,你倒來看我了!病好些了嗎?帶燈說:沒事的。竹子說:我也骨折了你也不說看看我。女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到時候你那胳膊自動就好了麼。竹子說:真是跟啥人學啥人,你現在也知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女人臉紅了,說:我不在他那兒幹了,又去元黑眼的沙廠了。帶燈說:元黑眼不給你發工錢,你還給他幹?女人說:不給他幹那以前的工錢也真就要不回來了。帶燈說:那今日咋就沒去?女人說:毛林家的豬老來我的蘿蔔窖偷吃,再不掏出來洗了切片子,就讓豬給我糟蹋完了,再說醋也沒封,這才沒去沙廠。啊這醋好了你來拿。帶燈和竹子倒對封醋有了興趣,要幫著一塊封。這女人就高興了,說她原想辦個農家樂小飯館的,可資金不夠,也沒人手,不如多封些醋了賣。帶燈說:賣醋這想法好!你做成了,我讓鎮政府灶上專買你的醋,還可以聯繫大工廠那兒的大灶。竹子說:有帶燈主任給你推銷哩,乾脆辦個醋坊!女人說:我還能辦個醋坊?竹子你笑話我哩!帶燈說:竹子不是笑話你,說不定真可以辦醋坊的,資金不夠,我入個股。竹子說:人家才有個想法,主任你就謀著分人家錢呀?!帶燈也就笑了。女人說:熱鬧,和你們說話熱鬧!就講起了如何封醋:大糝子用水泡上,泡七天了撈出來晾乾。然後去柏樹上折柏朵子,柏朵子放在籮筐了,中間弄個窩,把大糝子倒進去用柏朵子蓋上。吊起來七天,等到大糝子生了綠毛,就翻出來拿簸箕簸。簸好後再用缸盛井水,一定要是井水而不是河水,把糝子放進去,又放大麥芽麯。放進缸了狠勁用香椿木棍子攪,攪三天。然後用白布封口,四十天醋就成了。女人已經在缸裡攪了多半天,帶燈就拿過香椿木棍子替女人在缸裡繼續攪,攪得身上出了水,門外卻起了哭聲。帶燈說:這誰咋啦?女人側耳聽了,說:是二貓,二貓哭啥的?三人出來一看,哭的果真是二貓。

  二貓先是在歌屋幹活,他的話多,大工廠工地上人來娛樂,總是帶有女的,女的有的是大工廠工地的,有的卻不是,二貓在人家唱歌喝酒時要問那女的是哪裡人,來陪著唱歌人家給了多少錢呢?問話一多,那些大工廠工地的人就不願意了,罵他,不讓他在跟前。換布也就把他派到河灘去淘沙。二貓捨得出力,到了沙廠也是一名骨幹,他當然處處要向著換布拉布的,就領人把沙廠的淘沙點往上移,明顯都超過了那棵歪脖子柳樹。元老三便來砸淘沙點,說是侵犯了他們沙廠的領地。元老三的胳膊上有疙瘩子肉,他提起了篩沙的鐵網子在石頭上摔了幾下,鐵網子就歪曲一團,然後日的一聲扔進河水裡沖走了。二貓沒有跑,和元老三撕打在一起。二貓人瘦小但小動作麻利,被元老三已經打倒在地上了,還伸出腳踢了一下元老三的交襠,元老三說:你還想害我兒?!照著二貓鼻臉上就是一拳,當下把二貓門牙打掉了。二貓趴在地上尋牙,屁股上又被踢了三腳。二貓招架不住了,翻身就跑,原本他沒哭,可從河灘一路跑到老街,能看到歌屋了,卻把嘴上的血往臉上抹,抹成關公,放聲號哭。

  帶燈說:二貓二貓,瞧你那熊樣,大男人家的你哭?二貓說:元老三要滅絕我呀,他打斷了我的腿。帶燈說:腿斷了你還能跑?二貓說:我要不跑他真的就把我腿打斷了!看嘴,看嘴了嗎,我嘴裡沒牙了,血流成河了!帶燈說:進來洗個臉。二貓說:我不洗,我讓換布看到是我替他挨了打哩!張膏藥的兒媳說:換布拉布今中午去市里進鋼材去了,你就不洗?!二貓說:我就不洗,他們不回來我就留著證據!帶燈生了氣,說:不管他!

  三人又回到屋裡攪缸。沒人理會了的二貓就死狼聲地罵,罵元老三,後來罵:老山!元老山——!元老山是元老三的爹名,二貓覺得提名叫姓著元老三的爹了才算罵得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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