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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給元天亮的信

  像樹一樣吧,無論內心怎樣的生機和活力,表面總是暗淡和低沉。樹中的水分在心中循環反復不停地輪回,那是別人看不見的而我能看到的生命線。樹根在地下貪婪地尋找和汲取水流於體內急切而幸福地運行,然後變成氣變成雲,天上就有白雲彩霞又成為樹的追求和嚮往。現在樹心發成千般葉子,葉子全蔫得耷拉了,只為迎接雨的到來。

  正是近晚,我突然喜歡了近晚的山風,哪個季節哪個早晨或午後的風也沒有它持續和耐煩,能撫慰暢想。晚風有太多的話語說給葉子,太多的交代留給樹木,太多的無奈留給夜晚。

  幾天沒有給你說話了而覺得竟然沒法張嘴。想說說昨天在坡上滑了個屁股蹲兒把褲子絆個口子,想說吃了架嫩五味子把嘴吃爛了,想說山雞中的小母雞其實很精神很風采,想說其實我總是想著你沒有忘。我想說也許我不發信擾你是最好的對你。我想說我現在覺得整天在山上跑在地上跑像頭獸我有點自卑。

  想要什麼就是缺少什麼吧,這十多天怎麼睡前醒後就想幾遍豬蹄兒雞翅和炸臭豆腐片兒。但不能吃,我有些胖了。就像人的思想意念裡很想要什麼常常又要不得,只能疲疲地空想象。人實在是一株有思想的蘆葦,但我想當野蘆葦,野蘆葦心是實的而且蘆花更經風。

  風把一枚羽毛吹拂到了我的頭頂,誰的羽毛呢,是黃鸝的是白眉子的還是鸛的,在斜陽的余暉裡靈光閃動。我突然覺得你能畫畫嗎,你應該會畫畫,那你就畫一幅畫吧:遠處的山頭一隻小鳥在歡快啄著草籽,邊上寫個歸;山地上坐一村婦,在微笑著相思,身邊的青蔥開著百合,邊上寫個愛。

  讀了一本雜誌,上面說到佛不問三句話:不問自己在哪裡,不問什麼時間,無關乎生死。我的心突然覺得我是進了你廟裡的尼姑。有這個想法我很是高興和安然,同時也釋然自己把自己從庸俗中解脫出來終於到達永恆的路口。我給自己有了定點和起點的,同時我也掉下幾顆淚。像天空艱難刮落浮虛的酷霜讓天空走向肅穆和冷靜。讓我在你的廟中靜心地修行,邊修邊行。

  領陳大夫去給王隨風的男人看病

  鎮西街村的李存存和南河村的陳艾娃都給帶燈捎話,讓去吃蒸鹵面:豆角熟了,土豆和豆角拌的蒸鹵面特別好吃。帶燈沒去,倒到王隨風家來看望王隨風的男人。王隨風上訪上得成了神經質,根本不聽勸說,但王隨風的男人老實,聽說病了,帶燈就可憐他,買了一紙箱的方便面,還有一包火腿腸。王隨風沒在家,男人在炕上呻吟,沒有打針,也沒有吃藥,腳都腫了。帶燈想給那男人開藥方,再抓些藥的,但他腳指頭按下去就一個坑兒,擔心自己治不好,便出了門去找陳大夫。

  陳大夫說:他腿腫了,你瞧我這腿。把跛著的那條腿提起來,放在凳子上,像放了一節死長蟲。他不肯出診,出診就要出診費。帶燈說:你積些德,也不至於走路路不平。陳大夫說:就你咒我。帶燈說:我請不動你,讓工會曹老八請你。陳大夫說:曹老八我不怕。你咋不說年底個體醫生要換行醫證呀?帶燈說:你還知道呀,我偏不說!

  陳大夫在王隨風家給王隨風的男人號脈,說患的是腦血管硬化病。帶燈說:怪不得他病得重,你開藥方,我也學學。陳大夫有些得意,就講用藥的道理:黃芪生溫收汗固表脫瘡生肌,氣虛者莫少。人參大補元氣止渴生津調脾益胃。甘草溫調諸藥。蒼術除濕。柴胡味苦能瀉肝火,寒熱往來。當歸生血補心。黃柏降火滋陰骨益溫熱下血堪任。升麻性寒清胃解毒,升提下陷。細辛性溫少陰,頭痛利竅通關。陳皮甘溫順氣寬膈留白和胃消痰。藥方:黃芪蜜炒15克,人參15克,甘草炙15克,蒼術米泔浸炒15克,川芎15克,升麻12克,柴胡15克,陳皮12克,黃柏酒炒12克,蔓荊子12克,當歸20克,細辛15克。喝五服。帶燈說:好,你回去了就在你藥堂裡抓好,明天我取了送過來。陳大夫說:那藥錢。帶燈說:恁俗氣?沒藥錢!

  出了王隨風家,陳大夫說他走不動。帶燈後悔來時把摩托讓竹子和段老師去縣城買衣服,他們就站在路邊等順車。等來的竟然是鎮政府的小車,帶燈正攏頭髮,髮卡還在嘴裡咬著,腿一乍,把小車擋住。陳大夫說:你神!

  小車上連同司機四個人,都是鎮政府大院的小幹事,他們奉了書記的指示,到一些村寨採購了土蜂蜜、木耳、黃花菜,還有土雞蛋和臘肉。書記每季度都讓採購些土特產要給縣上一些領導和部門送,他送禮公開,說:這不是行賄,是聯絡感情,一份土特產值不了幾百元錢,卻給櫻鎮換回的是幾萬元幾十萬元。以後凡是對櫻鎮有利的,都可以送禮,經我同意了賬就報。帶燈上了車,要車上人再擠擠讓陳大夫坐了,說:把陳大人捎回廣仁堂,將來你們誰病了,陳大夫會好好給治的。

  這些小幹事都是鎮政府的長牙鬼,刁蠻成性,拉幫組夥,帶燈平時不和他們多話。他們採購了土特產後在村寨裡吃了飯喝多了酒,對帶燈大加奉承,然後大誇他們自己的本事大,該逛的都逛了,該拿的補貼照拿。再然後又說鎮長這次沒給婦聯主任的助手發一百元補助,他們要喝酒後嚼十分鐘茶葉了就去鎮長那兒去鬧,不把事說成是龜孫子。翟幹事能吹,還吹他來鎮政府工作四年了,經歷了一場大水,目睹了鎮中街村的一場大火,見了大美女帶燈和竹子。他們像狗屎一樣煩人,帶燈就不說話,拿手捂鼻子。

  把陳大夫送回廣仁堂,竹子和段老師在一家小飯店裡吃石鍋炒粉,見了帶燈,拉進去就一塊吃,不吃不行。吃了一會兒,對面桌前的凳子上蹴著一個人,也是吃了炒粉,用茶水咕嚕咕嚕涮嘴,只說涮了嘴該吐呀,卻一仰脖子咽了。帶燈不吃了,扭頭往店外看,元黑眼的老婆就邁著八字步走過來,這胖女人穿著一身的黑,袖口卻鑲著淺花白邊兒,頭梳得光光的,站住了,仍然是八字步,雙手勾在腹下,說:他嬸呀,吃了沒有,老人身子還好,娃還乖?帶燈每每見著這女人了,就愛看這女人的神氣,那叫做嬸的回答著問候,卻低聲告訴了元黑眼又和誰誰勾搭了,這女人倒說:讓他折騰去,他折騰倒給我省了事!帶燈要笑沒有笑,卻遠遠瞧見了兩個人,白色的西服,白色的西褲,連皮鞋都是白色的,拐往去鎮政府的那條巷去,心想,來鎮政府辦事的,穿成這麼怪異?!驀然覺得是自己的丈夫,定睛看時,果然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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