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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竹子的日記

  晚飯前,帶燈親自把藥方送藥鋪了,竹子開始寫日記。竹子是堅持寫日記的,今天除了記錄了東岔溝村瞭解的情況外,又記下對一些上訪人的印象。

  王後生,六十一二歲,白髮白臉白紙一樣。糖尿病人。嘴唇總粘個紙煙過濾嘴,不影響說話,能粘一天。其實他沒有錢買紙煙吸,總拿個材料邊走邊看。見誰都客氣賣好,人卻都避著他。據說打麻將他一輸手就抖,滿頭出汗。別人說你沒吃飯呀,他說吃了一碗熬南瓜豆角,就暈過去了。暈過去就得喂一顆糖,他口袋裡長年裝幾顆糖。

  張正民,七十歲。紅光聲朗,經常穿有民政字樣的大衣,到處高八度說理,嘴角總有兩疙瘩白沫。

  馬彩存,又胖又矮,跑起來像鴨子。但凡見到我們鎮政府的人異常驚喜,又是拉手又是拍肩,好像親得是娃她姨。但她的問題就是解決不完,屁大的事都尋政府,政府好像是為她辦的。誰若煩她,她卻見誰就下跪。

  郭雲三十出頭,她丈夫來反映問題是一說二罵,躁得吃了炸藥,她卻給我們不笑不打招呼。有一口白牙,她不刷牙卻牙白,這不可思議,笑起來迷人。我們不給她笑臉。她臉好看但身材惡劣,腿短,感覺走路腳後跟能碰著屁股。

  陳雙峰總是說幾句就有淚。陳水泉是陳雙峰的堂弟,來替他仗義,說認識縣上、市上某某大官,大官給他發過紙煙,我們知道他在胡吹,不怕他去搬人壓我們,所以不理他。他就當我們面要給大官打電話,說:你們信不信?但電話沒打通,他說:領導正開會哩。李海魚總要吃米皮,好像米皮是世上最好的食品,曾跑進書記辦公室鬧,我拉她出來,她說她腳碰傷了,要揉揉,揉腳時卻兔子一樣又往鎮長辦公室跑,我再去拉,拉住了,她說:不跑就不跑了,你得給我五元錢。給了她五元錢,她才到鎮街吃米皮。男同志拉她,她說摸她……

  王富萍做姑娘時當過幾年民辦教師,來上訪還滿口名詞。豹峪村老村長過世,我們去弔唁,王富萍是老村長的外侄女,也跪在靈堂哭。她哭:我堅強勇敢勤勞忠誠的舅啊……抑揚頓挫,如唱戲一般。突然看見了我們,立即說:帶燈主任,政府,政府!拉住我們又訴她的冤枉。

  劉貴田,光棍,五十四歲,冬夏穿襖都不系扣子,襟一掖,拴根草繩,他說一根草繩抵住一件襖哩。他沒有完整的褲子,不是襠爛著就是褲腿開了縫,以為他來上訪故意這樣,我還說:你應該在臉上抹些鍋底灰,就更可憐了!後得知確實貧窮,他家為責任田轉包的事也真的受了委屈,我們幫他解決了問題,又救濟了兩件上衣,一條褲子。褲子是西褲,前邊有開口,他怕一邊穿容易爛,前後換了穿。但把開口穿到後面,來鎮政府坐不下也不蹲,靠住牆,說:政府裡還有好人。

  給藥鋪人發火

  馬副鎮長的老婆每年有幾次要來鎮政府大院住幾天,她很會伺候馬副鎮長,和大院裡的職工也熟了。這回帶了小孫女,還帶了自己在鄉下炒好的蠶蛹,就喊著帶燈和竹子去吃。竹子愛吃蠶蛹,吃得嘴角往下流油,帶燈卻嫌太油,不吃蠶蛹了卻要咬那小孫女的胖胳膊,舌齒是輕輕地含著肉,渾身卻誇張地在用力,恨不得真要吃進肚裡。馬副鎮長老婆就說:帶燈主任你的娃娃多大啦?帶燈說:我沒娃娃。馬副鎮長老婆說:你沒有娃娃?年紀不小了,咋能不要個娃娃?!你是懷不上嗎?嬸給你個偏方,靈驗得很,我這孫女就是三年沒懷上,吃了幾服藥就一下子有了!帶燈說:我還想耍幾年了再說。馬副鎮長老婆說:還再耍幾年?人是在啥時候就得幹啥事的,不敢再耽擱了。你婆婆她也不急?!馬副鎮長就說:你給娃娃梳頭去!把小孫女塞給了老婆,帶燈有些不自在,卻還說:娃娃這拳頭多軟和,握著了像握棉花蛋,越握越小。馬副鎮長老婆就給孫女梳頭,一邊往頭髮上唾唾沫一邊梳,就發現了頭髮裡有了虱蟣子,取了藥粉抹,孫女不情願,殺豬般地叫。馬副鎮長老婆說:你不抹,蝨子把你咬死去!馬副鎮長說:要抹到裡屋去抹。竹子悄聲給帶燈說:頭髮裡也有蝨子嗎?!也不再吃蠶蛹。門外有人喊:帶燈主任,帶燈主任!帶燈說:哦,送藥的來了。趁勢出來,竹子也跟著出來。

  藥鋪的經理送來了藥,收了款,還說了一陣帶燈長得好看的話,又關心地問竹子的婚姻,說她已打聽過了竹子還沒結婚,她就謀劃著怎樣能嫁到櫻鎮來。竹子說:嫁到櫻鎮讓虱咬呀?!經理說:咱物色個富裕家,衣服多,常換洗,哪有多少蝨子!竹子說:那你物色個啥樣的?經理說:東街村元家老五不錯,帶燈主任有摩托,人家元老五也騎摩托。帶燈說:去去去,你再尋不下人啦,尋個半截子?!

  經理一走,兩個人咯咯咯笑了半天。帶燈說:元家兄弟,四個人高馬大的,老五咋就那麼矮?竹子說:矮是矮,那傢伙手腳利索,凶起來像狗一樣,眼睛都是紅的。她怎麼能想到把他物色給我,我就恁差嗎?自個拿了鏡子照,說:長得蠻不錯麼,如果再白一點,就是個小帶燈麼!帶燈卻突然罵了一聲:這他媽的!

  帶燈罵了粗話,倒把竹子嚇了一跳。原來帶燈解開了藥包,發現藥中沒有人參,頓時生氣。帶燈說:我常到藥鋪去的,見面看得眼珠子都花,她竟然欺詐我?!

  當即和竹子去了中藥鋪,那經理還在結帳,劈裡啪啦撥算盤,見帶燈進來神情異樣,說:哎呀,帶燈主任你咋啦?帶燈把藥包往櫃檯一攤,說:你看看,是我不認識紅人參還是你壓根兒就沒給抓?!經理看了藥,說:對著哩呀!帶燈說:對個屁,紅人參呢,參呢?!經理說:帶燈主任,現在的季節紅人參以切成片好。從櫃檯下取來紅人參讓帶燈看,再把藥包裡的紅人參片剔出來讓帶燈看。帶燈不言語了,停了半會兒,說:這就好,我也不想失去你這個人。

  把藥重新包好,直接還去郵局寄了。回來的路上,竹子說:呀,你剛才凶得很!帶燈說:是急躁了。我凶起來樣子可怕?竹子說:可怕。帶燈說:那你沒見過我溫柔。竹子說:對我姐夫溫柔?帶燈說:不讓你提他,你偏提他!竹子說:那對誰,莫非還有人?帶燈卻狠狠地盯著竹子。竹子其實最害怕帶燈這樣盯她,趕緊說:姐,啊姐。帶燈說:叫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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