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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在廣仁堂

  廣仁堂的門關著。

  如果人不在,門是要上鎖的。帶燈就敲門,還是沒開,竹子就跑到後門外喊陳大夫哎陳大夫。陳大夫果然就把前門打開了,滿頭的汗。帶燈生氣地說:大白天的關門幹啥,又哄誰家的婆娘啦?!陳大夫說:我還有那本事?在裡屋配些藥。帶燈說:配治癲癇的藥丸?沒人偷看你的配方!陳大夫是不好意思地笑。

  陳大夫把什麼病的方子都給帶燈說,就是治癲癇的方子絕口不提。他配的藥丸綠豆顆大,凡是來病人,一千元一小袋,至少三個療程,就是三千元。鎮上人都眼紅著說幾十顆藥丸子頂多值十幾元錢,怎麼就上千元?他說:嫌貴可以不吃麼。患癲癇的人越來越多,如果家裡出一個這樣的病人,全家老少就甭想安寧,不吃他的藥又怎麼行呢?大家便笑著說什麼時候把陳大夫灌醉,讓他交出藥方,或派人就藏在他家,偷看他怎麼配藥丸。陳大夫從此不喝酒,家裡也不曾留人過夜,每次配藥丸就先在桌前床後查看了,再關上店門。

  帶燈從口袋取出藥方來,說是她開的,治虛火,讓陳大夫把把關。陳大夫說:好著呀。帶燈說:去東頭藥鋪抓藥,他們說白附子和半夏是反的。陳大夫說:要提人參黃芪的勁只能用白附子,沒了半夏你咳嗽去!在我這兒抓藥嗎?帶燈說:還是去東頭藥鋪吧,那是縣藥材公司辦的。陳大夫說:那不一定比我的好。

  竹子急急從後門外繞過房子進來,給帶燈耳語。竹子說:我看誰都不敢相信。帶燈說:咋說這話?竹子說:咱一心幫毛林哩,毛林其實也是是非人。陳大夫和你熟成了這樣,他也哄你,王後生剛才從後門出去走了。帶燈就拿眼睛瞪陳大夫,厲聲說:剛才是王後生在你這兒你不開門?陳大夫說:這有啥哩?帶燈說:你清楚不清楚他是什麼人,你和他在混?!陳大夫說:他是我的病人呀,糖尿病重得腳都爛了,我不能不給他治呀。帶燈說:那你關什麼門,為什麼又讓他從後門走了?陳大夫說:我怕別人看見誤會麼。帶燈說:啊你還知道影響呀!陳大夫倒不生氣,說他有新做的豆腐乳,給你們裝一罐子去。帶燈拉了竹子就走,頭都沒回。

  給元天亮的信

  春咕咕咕……叫得好聽,像去年被丟失的鳥聲,有古銅色的味道,如椿樹上遺留的傷感的椿花角串串的響動。不覺的暖風掀著村沿兒的廢塑料紙報著風向。破敗的跡象遮不住春的撩人。現在我坐在坡上有整群的蠅蠓飛舞,望著山腳下一疙瘩一疙瘩的農舍和對面高低濃淡錯落有致的山頭,我就感覺到我是一輩子在這山裡了。山禁錮我的人,也禁錮我的心,心卻太能遊走。剛才聽啄木鳥聲時左眼長時間地跳,掐個草葉兒貼上還是跳,我就想是不是這兩天沒給你發信?啄木鳥在遠處的樹上啄洞,把眼睛閉上去聽,說這是月夜裡的敲門呢還是馬蹄從石徑而來?後來就認定是敲木魚最妥帖,那麼,誰在敲呢,敲得這麼耐心!我撥你的電話想讓你聽,但我想你畢竟是忙人而我又怕你不接了使我飽受打擊,所以電話只響了兩下趕緊關掉。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為你做點啥,一手握自信,一手握自卑,兩個手拍打著想念你。

  昨晚上聽辦公室主任和竹子又在討論著你的書,我靜靜地聽著是一種享受,我喜歡有人經常談及你。竹子說你的書裡絮絮叨叨,我也覺得。我又覺得那尊佛也是一個表情的和各色人等絮叨,用心用腹,或者是聽如蟻眾生的絮叨而用眼用耳。絮叨什麼呢?我們常見有些病人自言自語傾出心中的恐懼、道理和幻想,因為人生實在是太難了。上天給了人歸宿卻又給了迷途,多少人能有定力不惑心智有尊嚴地走來?所以人的心智需要清理培育堅固引導的過程。你該是人間的大佛吧。我不大喜歡對一本書做太僵硬的分析,或拿固有的框式去套而定優劣,比如你手持尺子怎麼能稱出它的重量呢!他們和作者就像砍柴人和做飯人的關係,做飯需要軟柴和硬柴,而老婆婆去拾一籮筐苞圠茬子都能做飯。我總想我是個很智慧的老婆婆多好,腦勺挽個髮髻穿著乾淨布衣拾柴擔水,人多了不嫌多,人少了不寂寞,經營家園拂塵掃地。院裡落幾隻枯葉,屋裡放一杯茶水,正午了你推門進來,咱們相視如太陽展眉。傍晚你依火坐在小屋,吊罐裡的蘑菇湯咕咕嘟嘟講述著這一天的故事,而你從指間和唇間飄出的香煙是我長夜的食味。

  看有人在山梁上砍伐樹木,斧子已經落下去了,響聲才啪地跳起來。人砍伐樹木而猛獸又吃人,誰得到長久的永生了呢?反倒是我坐著的石頭踩著的蒲草得到再生。不是說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嗎?但我不想啊親愛的我不想啊。我堅信這深山內的狐狸、羚羊、麝鹿等等精靈的消失不全是因為獵人,是因為它們知道人世欲望氾濫人心褪色令它們覺得不值得堅守苦寒、寂寥等候,然後抽身而去。我又是似人似馬地混入人間尋覓命中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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