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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煙囪冒出的煙不會是白雲

  六斤好像是感冒了,不停地擦鼻涕,擦了鼻涕不是抹到樹上牆上,就在襟上搓一下,她要留帶燈和竹子吃飯,還揭了甕蓋說封幹的蔓菁好吃,捏出一顆讓帶燈嘗。帶燈就問竹子吃不吃飯,竹子說:不吃啦不吃啦,限天黑咱就回鎮街了麼。六斤也就不再挽留,但一定要送她們一程路。

  一路上,竹子還在感歎著那十三個婦女的可憐。六斤說東岔溝村的女人命都不好,嫁過來的沒一家日子過得滋潤,做姑娘的也十之八九出去打工,在外面把自己嫁了,有七個再沒回來,聽說三個已病死。村裡更有可憐的,後溝腦那家的媳婦是後續的,男人整天喝酒,又喝不上好酒,到鎮街上買了些酒精回來兌水喝,喝醉了老打她,她半個臉總是青的。前年男人喝多了又拿刀攆著砍她,她急了抄個鐝頭掄過去就把男人悶死了。她一逮捕,她哥嫂來看護孩子,而第一個被離婚的媳婦要了鑰匙又趕走了他們。那前房媳婦也留了一個女兒。現在兩家人一家女兒進獄,娘家還要養兩個小女兒,一家女兒帶著孩子住娘家。兩家父母都是老實疙瘩,說不全一句話。

  六斤的話說得帶燈和竹子心裡沉重,翻過一道梁時,不讓六斤再送。帶燈說:我腿有些軟,咱坐一會兒吧。竹子說:坐會兒。

  日近傍晚,東岔溝村的人家開始做晚飯,從梁上看去,上上下下的溝道裡這兒冒煙,那兒冒煙。帶燈說:竹子你看到那煙了嗎?竹子說:順著房和房門房後的樹林子往上長哩。帶燈卻沒再說話。竹子說:你咋問煙呢?帶燈說:這村裡的女人就像煙囪裡冒煙,有的遇風雨就散了,有的幸運了能上得高些,可再高還是塵煙不是白雲。

  黑鷹窩村的老夥計不行了

  換布的小妹夫喬虎在河裡炸魚,用瓶子灌滿煤油,塞上導火索,點燃了扔到潭去,油瓶子就在潭中炸了,把魚炸得漂上來。早晨扔了八個油瓶子,炸上來一條十二斤重的鯉魚,還有六條一二斤重的鱸魚。正好白仁寶經過,說:有這麼大的魚,預兆櫻鎮要大發展了,我給領導彙報彙報。就把魚提回鎮政府大院,連白毛狗都興奮得叫了半天。但伙房的劉嬸不會做魚,帶燈說:我露一手!剝羊一樣,魚骨剔出,剁肉如餡,熬了一大鍋湯,每人都喝了一碗。帶燈又把鱸魚像做雞翅似地炸了塊用糖上色,燉了糖醋魚。而大鯉魚有二斤多的魚籽,煮熟了不好吃,帶燈就用蘿蔔絲兌和雞蛋麵粉,再把魚籽攪進去要炸丸子。白仁寶說:咱把魚當豬肉著吃哩!帶燈說:鄉鎮幹部還不是把女人當男人用,把男人當牛馬用?!油還正在鍋裡熱著,雜貨鋪的劉慧芹來說黑鷹窩村的范庫榮恐怕出事呀!

  范庫榮也是帶燈的老夥計。七年前黑鷹窩村遭泥石流,村支書在上報災情要求救濟時,將自家的三間早已塌了的柴棚統計了進去,卻就是把她家被毀的兩間灶房不算數。她認為她和村支書的媳婦吵過一架,村支書故意報復她,就上訪到了鎮政府。她上訪不會說,只是哭,哭昏了被掐人中醒來還是哭。帶燈跑了幾趟黑鷹窩村瞭解實際情況,給她救濟了五千元。范庫榮感激帶燈,每次到鎮街趕集市,不是提一籃五味子,就是半袋子棠棣果,從不空手。有一年挖到一根特大的山藥用衣服包了拿來,帶燈把山藥又送給了劉慧芹,劉慧芹後來說山藥老得很,估計長了百十年,刀切下去,汁子黏得拔不出來。帶燈也把范庫榮介紹給劉慧芹,從此她們兩個親得像姊妹,來往倒還比帶燈多。

  劉慧芹說:范庫榮恐怕出事呀!帶燈說:出啥事,恁老實的人能出啥事?劉慧芹說:她不行啦!帶燈說:幹啥不行啦?劉慧芹說:就是她要死呀!帶燈拿著笤帚掃綜治辦門口的塵土,當下就驚住,說:還是她那病?看了一眼蜘蛛網,蜘蛛網還在,沒見那人面蜘蛛。帶燈就撲遝在地上。因為年前黑鷹窩村選舉,帶燈還去看望范庫榮,她那時是病著,問是啥病,范庫榮說是下身老是乾淨不了,帶燈說這得去鎮衛生院檢查檢查,范庫榮說女人麼,誰不得這方面的病,過一段日子就好了。帶燈要看看,范庫榮扭捏了半天才讓看,帶燈就批評怎麼能反復用這樣肮髒的爛棉絮呢,就把自己包裡帶的衛生巾給了范庫榮,並答應范庫榮再來鎮街了,她買一筐的衛生巾送范庫榮的。現在,一筐的衛生巾還沒送,范庫榮咋說不行就不行了?

  劉慧芹歎息人脆呀,范庫榮是半個月前就睡倒了的,昨天她去看了一趟,人一陣昏迷一陣清醒,扶起來還喝了半碗米湯,今早人卻再叫不醒,能喝米湯可能是迴光返照。劉慧芹說:估計過不了今明兩天了,咱們都老夥計了一場,你去看她一眼。帶燈說:要看的,這就去看。

  帶燈不做丸子了,要走,正好竹子要到東岔溝村去收集整理患肺病人家的材料,就讓帶燈用摩托捎她到兩岔口村,然後她步行到東岔溝村。帶燈就叮嚀竹子從救濟款裡取一千元,她去帶給范庫榮。發放救濟衣物和麵粉,綜治辦可以自作主張,但發放救濟款卻要鎮長簽字,鎮長不在,竹子犯了難,說:這使得不?帶燈說:范庫榮是貧困戶,人又快要死了,咋使不得?我這個主任就是以權謀私,我也謀一次!竹子說:那好!竟然取了一千五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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