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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十三個婦女

  六斤搭梯子就上房頂去取軟柿,她說別人家的軟柿都壞了,她家的還好,是專門給你們留的。但她卻在房頂上大聲罵烏鴉,烏鴉把軟柿全吃了,便把被啄了一半的爛軟柿一顆一顆扔下來,扔得滿院地上都是。她又要給帶燈和竹子燒滾水煮荷包蛋,灶火生起來,去雞窩抓雞,指頭在雞屁股裡拭了拭,再罵:你沒有蛋麼,你給我裝模作樣地臥雞窩?!她顯得難堪,帶燈和竹子更難堪,說:就喝滾水,喝滾水!六斤說:喝滾水就得放糖!滾水端出來,她捏著一撮糖,帶燈不要,不要怎麼行呢,硬給撒在碗裡,撒過了指頭還在滾水裡蘸了一下。

  後來,六斤幫忙去村裡收雞蛋了,反復問:是要土的?帶燈說:必須是土的!六斤說:你們公家人,娶媳婦要洋火的,穿衣服要洋火的,吃雞蛋卻要土的!帶燈說:還要是沒被公雞踏過的。六斤說:天呀,這誰要吃的,恁刁嘴的!扭著屁股出門去了。帶燈和竹子在屋裡喝白糖滾水,竹子說:瞧你這老夥計!帶燈只是笑。這時候溝畔上邊傳來哭罵聲,兩人出來看,是一個坡坎上下緊鄰的兩戶人家在吵架。旁邊有勸解的,勸解根本不起作用,就都袖了手瞧熱鬧,見帶燈和竹子來,說:啊政府來人了!

  他們給帶燈說原由:兩家為地畔子彆扭了幾年,五天前吵鬧了一場,只說該歇十天半月了吧,沒想又吵鬧了。上面那家媳婦以前當過婦女組長,丈夫是個沒星的秤,不管事,媳婦就霸著家,說話占地方。下面那家媳婦因為當年父母包辦婚姻,而她和另一相好睡覺被人發現過,過門後一直在家受歧視,言語短,但能緊財。剛才吵鬧起來,上面那家媳婦打了下面那家媳婦臉,下面那家媳婦的男人卻沒援手,下面那家媳婦就拿頭撞牆,被人拉住了,額顱上只撞了個血包。帶燈就到了上面那家去勸說,那媳婦說是下面那家多占了地畔,她當然要鬧,她是罵那家男人,如果那家男人反抗,她就出來罵他偷過漢的媳婦。她說她有心臟病,一提起那家氣就不夠用:你看我這嘴!她的嘴烏青著。帶燈一看這是難纏事,但自己是鎮政府人,遇著事了又不能不管,就說:地畔糾紛我給村長說,讓他公平處理。至於你,千萬不要當著下面那家的兒子面打人家的媽,否則後果嚴重。那媳婦說:她兒子要打我呀?她有兒子我也有兒子,我兒子雖小,我三個侄兒卻是牆一樣高!帶燈說:即便人家兒子不動手,也會出大事的,下面那媳婦太內向,你讓她投崖上吊呀?!那媳婦說:你怕她死,就不怕我死?帶燈就火了,說:我給你好說歹說你咋恁說不醒?我告訴你,我這是以鎮政府名義警告你的,不能再鬧,如果再鬧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你屙的!說完拉了竹子就返回了六斤家。

  帶燈一嚇唬,那媳婦真的不再罵了。竹子對帶燈說:你還能說粗話呀!帶燈自己都笑了,說:把我氣的!竹子說:這些婦女還真吃硬不吃軟。帶燈說:肯定還是要鬧的,我也只能說到這兒就抽身麼。

  六斤懷襟裡裝了十顆土雞蛋回來,問:咋聽不見再吵了?竹子說:你沒趕上去看熱鬧?!六斤說:我才懶得去呢,哪天沒吵架的?不聽吵了這耳朵裡倒轟轟地響。帶燈說:你就收購了這點雞蛋呀?六斤說:一會兒有人來給送的。

  果然陸續來了十三個婦女,都是一身的黑,上衣長褲子短,也都是懷襟裡或手帕裡揣著提著土雞蛋。過罷秤,足足三十斤,付過錢了,在一個竹筐裡一層麥草一層雞蛋裝好,帶燈說:謝謝啊!她們就吃吃笑,說:還謝咱呀?收了錢謝咱幹啥?!其中一個害著紅眼,不停地看帶燈,說:這政府面善!一個長著噘噘嘴的,一說話牙齦就露出來,說:人家是個主任呢。害紅眼的就尷尬了半會兒,說:你是主任?竹子說:鎮政府綜治辦的帶主任。六斤說:我的老夥計!噘噘嘴說:代主任?六斤說:正主任!害紅眼的說:還有這年輕的主任?身上沒有煞氣麼。六斤說:你以為幹部都是馬王爺三隻眼啊?我給你說了,我老夥計人好得很,你不是要給她說事嗎,你說。害紅眼的就眨了十幾下眼,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正代主任,聽說你管低保?帶燈說:我叫帶燈,低保要村長報,符合條件了鎮政府可以批。害紅眼的卻突然嚶嚶地哭了起來。六斤就說:你哭啥哩,哭啥哩,眼睛快瞎了你還哭!

  害紅眼的總算不哭了,這才給帶燈說她的恓惶。她說得非常囉嗦,沒有順序,不斷地重複,六斤和另外的十二個婦女就幫著她把事情往清白說,帶燈總算聽明白了。她家的男人在十年前去大礦區打工,去的時候人高馬大的,一頓能吃五個漿粑饃,還喝兩碗米湯,打一夜的胡基都不累。他是在大礦區掙了錢,回來就準備蓋房的,可磚瓦都買了,人卻得了病。得的是一種怪病,吸進去的氣少,呼出來的氣多。村後那面坡,先前放牛,人跑得比牛快;得了病,拽著牛尾巴走,走不到十多步,就得坐下來歇。是到過鎮衛生院看過醫生,也到過縣醫院看過,說是吸了礦粉末的肺病。在醫院裡住了一月院,治不好,花銷太大,回來買了藥自己給自己打針。她是半夜裡要醒來幾次,在男人鼻子上試,她害怕什麼時候男人就沒了氣,過去了。幾年下來把蓋房的磚瓦全賣了,還賣了一半家當。現在她是想給男人早早備下棺材和拱墓,可就是沒錢買棺材和拱墓,窮得老鼠都不上門。男人給她說:我死了就把我扔到後山梁上,喂狼去!

  帶燈心驚肉跳地聽害紅眼的給她哭訴苦情,她想,在大礦區打工的人,尤其是下礦井的,已經有很多得過這種病,別的村寨就有上訪的,但她根本不知道東岔溝村也有這種病人!帶燈說:你叫個啥?害紅眼的說:叫王福娃。唉,名字叫著有福,有啥福,連豆腐都半年裡沒吃上一口了。帶燈說:咋沒見過你到鎮政府來反映過?王福娃說:得了這瞎瞎病,往外說著丟人啊?!帶燈說:據我瞭解,得了這病,大礦區是要賠償的。

  帶燈這麼一說,另外十二個婦女全圍上來,說:你說會賠償?能給我們賠償?!帶燈說:你們,你們家也有這種病人?她們說:我們的男人都是當時一塊去大礦區打工的,回來全得了病,已經死了三個了,還躺倒著十個,誰都不知道這是咋回事麼,心惶惶著,都害怕著下一個要死的輪到誰家。竹子說:這都是真的?她們說:說枉話讓雷劈!你可以上門去看看病人麼。前幾天鎮街上來了個,說這事要上告哩,不上告就沒人管,他要幫我們上告,每家交二百元錢,他負責去告,將來告贏了,國家給了救濟款每戶抽給他兩千元就是了。帶燈說:他還抽錢?是鎮政府人嗎,叫什麼名字?她們說:瘦高個子,叫什麼來著?六斤說:姓王,是什麼後生。竹子說:王後生呀?!拿眼睛看帶燈。帶燈說:王后生手伸到這裡了!竹子說:那可是壞人,專門替別人上訪賺錢的,你們千萬別讓他告,他告了根本不起作用,反倒把事情辦砸。上邊規定上訪是以當地案件算數目的,大礦區的案件如果算到了櫻鎮,大礦區倒偷著笑哩,那鎮領導生了氣,誰還能給落實?!十三個婦女全愣了,面面相覷。噘噘嘴就埋怨那個麻點臉的,說:都是你把事情說給王後生的。麻點臉說:我咋知道他是壞人呀,我要知道我還能送給他一包木耳?你不是也給他做飯嗎?噘噘嘴說:算我喂了豬。帶燈就不讓她們再爭了,說:以後有困難找黨員,有問題找支部,不要聽信別人來攪和。六斤說:這話是寫在村辦公房門口的,東岔溝村就三個黨員,出去打工了一個,一個是姑娘嫁了,村長就是支書,支書也就是村長,找過他,他說:誰屙的誰擦。竹子說:這是啥話,我找村長去!帶燈擺擺手,說:這事我替你們反映,以櫻鎮名義與大礦區聯繫,絕不能讓王後生插手。又說:以鎮政府名義去解決或許還能解決,如果王後生去告,你們破了財,事情反倒辦不成。你們聽明白了沒有?十三個婦女說:那我們尋你!又咋能尋到你?帶燈說:看清這個姑娘了吧,她叫竹子,她會來為你們整理材料。低保的事,我覺得不光是王福娃,你們都夠條件了,讓村長往上報,竹子也會負責和村長聯繫的。再說,尋不到我了,就尋六斤,六斤能尋到。六斤就說:看到了吧,我老夥計人好得很!王福娃突然喉嚨嘎地響了一下,說:天呀,遇上菩薩啦!十二個婦女全說:菩薩,菩薩!她們後悔土雞蛋收了錢,甚至過秤時還嫌秤高秤低的,就要把錢退給帶燈。帶燈當然不同意,她們說:這使不得吧。帶燈說:使得,使得。把她們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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