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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給元天亮的信

  我在山上聽林濤澎湃總是起伏和你情感的美妙,這美妙的一時一刻都是生命中獨一無二的。看到山後閃來一牛,我突然覺得你是我遠古時代土屋木門石灶家的牛郎呢。鎮政府的生活常常像天心一泊的陰雲時而像怪獸折騰我,時而像墨石壓抑我,時而像深潭淹沒我,我盼望能耐心地空空地看著它飄成白雲或落成細雨。所以更是想念你而憐惜這生命的時刻。我知道我的頭頂上有太陽,無論晴朗還是陰沉,而太陽總在。我也知道我能改變些東西,但我改變不了我的心,如同這山上草木四季變化而不變的是石頭。你已經像是我上山時的背簍,下田時的钁鍬,沒有話語,卻時刻不離我的手。

  今天的上午,我突然地要在河灘裡放風箏。鎮街上買風箏的都是些孩子,唯獨我是大人。賣風箏的說:給你娃子買的?我說:給我買的。他睜著看我,說:你沒一百哩?!但我就是要放風箏,因為我又收到了你的信。華麗的風箏飛向塵灰的早春應和了我按捺不住的喜悅,風箏卻飛不高就一頭紮下。我恨恨地想,帶尾巴的東西不離窩,真沒出息。這次放出還沒等它回頭我就使勁往下拉,誰知它反而一躥上去了。我就知道嘛,這混亂的枯草料峭的地氣和如四周環山封閉誰都想探出頭往外看看。風箏走著秧歌步優哉遊哉地上去了,真的抬起一隻腿像孫悟空一樣上天了。我明白是我讓風箏去給太陽送一個笑臉,順便看看太陽的天顏,太陽也給了風箏通身的燦爛和溫暖。

  但是,我的心噌地響了一下,到底還是把風箏收了回來。風箏這時六神無主地飄飄落落,手中的線無奈地躺到地上。落下的風箏我沒有搗爛,也沒有送給那些孩子,我把它埋葬土裡,我想,它會長成一地芳草。

  元斜眼在追打著老夥計的兒子

  帶燈在午後放過了風箏,到了老街,老街上卻有人在翻修舊房子。

  屋簷上站著人,地上也站著人。地上的人把蒼青的瓦五頁並在一起往上撂,屋簷上的人伸手就接住,一點不費力,像在雜耍,嘴裡還唱著歌子。後來又把泥漿包往上撂,多沉的泥漿包啊,屋簷上的人還是穩穩接住。但是撂泥漿包的可能身上蝨子在咬,手在懷裡抓了一下再撂泥漿包,節奏亂了,上邊的人沒接住,泥漿包掉下來砸得下邊的人一頭泥。

  這些房子不是早不住人嗎,怎麼又翻修?帶燈覺得奇怪,可想了一下就不想了,從轆軲把巷往新街上來。轆軲把巷裡一頭豬慢慢地走,肚子幾乎蹭在地上,並不見有人拿了笊籬跟在後邊,豬的尾巴一乍,一堆糞就拉下來。帶燈很不滿意鎮街上的人養了豬讓豬散跑,才要喊叫這是誰家的豬,卻有一個人迎面跑過來,跑脫了一隻鞋,停下來要撿鞋,又沒有撿,跑過去了。好像是茨店村老夥計王采采的兒子?定睛再看,跑起來是八字步,真的是王采采的兒子。帶燈喊:哎,哎哎!王采采的兒子沒應聲,連滾帶爬翻過一堵院牆,又到了房頂,踏得瓦片一陣響地往東跑掉了。

  王采采在做女兒的時候是獨女,娘家人都指靠她,也就給她訂親到一梁之隔的石幢窪村。沒結婚前,一到農忙,她爹就在梁頭上吆喝未來的女婿過來犁地,等會兒還不見人來了,再吆喝:你還要人呀不要?!後來結婚了,丈夫老實也肯下力氣,自家的和丈人家的髒活苦活都包了幹,卻五年後害了病,長年嘴角流涎水,拿個小缸子接著,再也幹不了重活。後來她爹死在她的懷裡沒錢埋,村長仗義,自己親自坐禮桌想能收二百元的禮錢就辦事,誰知山裡人都拿點燒紙或一瓶罐頭。是帶燈給了二百元把她爹草草入了土。王采采的兒子那時還小,待長大了也去了大礦區打工。十天前王采采來鎮街趕集市,給帶燈提了一罐醬豆,帶燈又給她一條舊褲子。王采采當下把褲子往身上套,說褲子太窄又長穿不了,脫下來還給帶燈,說:我哪有你的長腿!帶燈的鞋都是高跟或半高跟的,帶燈要給買一雙平底鞋,王采采堅決不要了,說兒子能掙錢了,可能五月端午就回來。

  五月端午還早著的,王采采的兒子卻現在就已經在了鎮街,帶燈心裡毛毛的,頓時像長出了一片亂草。

  王采采的兒子剛剛跑掉,元斜眼也跑進了轆軲把巷,粗聲吼:你跑你媽的哩你跑!瞧見了王采采兒子遺下的那只鞋,日地踢了一腳,鞋落進一家廁所的尿窯子裡。

  元斜眼沒去大礦區打工前名氣比不上元黑眼,從大礦區打工回來了,一般人就害怕了他。和元斜眼一塊去大礦區打工的是兩岔口村的楊二貓,楊二貓給人講,他們在一家公司打工,打了半年工,老闆不發工資,討了十多次討不來,元斜眼就雇了一輛小車,約他一塊要請老闆吃飯。老闆上了車,車就往山上開,老闆問怎麼到山上去,元斜眼不吭聲。車開到山上僻背處,元斜眼把老闆拉下來,老闆說:幹啥幹啥?元斜眼還是不吭聲,用繩子就捆了老闆。老闆還在說:幹啥幹啥?你們不敢胡來啊!元斜眼從車後箱取了鐝頭和鍁,在地上挖坑,也讓楊二貓挖。老闆這下軟了,爺長爺短地叫,說只要放他回去,立馬付工錢,一個再多給五千。他們就把老闆又拉下山取了錢,連夜回了櫻鎮。

  元斜眼肯定是在攆打王采采的兒子,帶燈問為什麼要攆打那小夥,小夥瘦得像個螞蚱,是能打得過你還是能挨得你打?元斜眼沒有理會帶燈,只顧罵:你能跑到哪兒去?鑽到你媽裡了也得把你拉出來!帶燈嫌他罵得髒,擰身就走,讓元斜眼罵去,沒人聽見他罵,他罵得再髒也是一股風。

  電視機又壞了

  鎮政府的大院裡,白毛狗在啃一個骨頭,骨頭上早已沒有丁點肉,它還在啃。會計洗過了床單,又在鋁盆裡泡著了一大堆髒衣服臭襪子,她在罵狗:啃了一下午了你還啃?!馬副鎮長又把火盆端出來籠火,籠火不是煮茶,要在砂鍋裡熬中藥。說:狗捨不得那肉味麼。伙房裡傳來叮叮咣咣的剁餡兒的聲,會計說:中午喝了鱉湯晚上還有餃子?馬副鎮長說:是白主任自己割了半斤肉,要在電爐子上開小灶哩。會計和白仁寶多年不卯,說:有伙房哩自己還做飯呀?馬副鎮長說:你有錢你也可以買個電爐子麼。會計說:哼,他肯定從元黑眼那兒白拿了肉!經發辦的陸主任和派出所的劉副所長還在下棋,已經下了一個下午,腳下的煙蒂積了一堆,仍不分勝負地吵吵嚷嚷。竹子侍弄著那兩盆指甲花,她把伙房裡打過的雞蛋殼扣著放在盆土上,增加養分,祈盼著早日開花,又嫌馬副鎮長熬藥的氣味吹過來,將花盆端到了院子的另一角。侯幹事捏住了一隻蝨子在手掌上,用放大鏡在觀察,嚷道:人有漂亮人蝨子也有漂亮蝨子,這只蝨子是雙眼皮呀!後來就追著竹子,要把蝨子放到竹子的脖領裡。竹子像小雞一樣轉圈跑,一邊跑一邊罵侯幹事你噁心。

  帶燈從綜治辦房間旁邊的水泥梯臺上到了屋頂,她原本要調整一下安放在屋頂的電視信號接收器,因為昨晚看電視時,屏幕上滿是雪花點。信號接收器就是櫻鎮人說的電視鍋,帶燈挪了一下方向沒挪動,卻注意了隔壁派出所的水泥樓頂上那一片搭架的絲瓜和葫蘆。去年栽的絲瓜和葫蘆一直沒有清理,亂蓬蓬的枯藤蔓上,成群的麻雀自天而來,呼地在架中玩隱身又突然向空中譁然飛去。而就在那枝最高的杆頂上,站著了一對,一個頭仰著,媚眼顧盼,尾巴劃圓;另一個彎過頭來在腋下撓癢了,翹翹地展現出一扇翅和一捋足來。帶燈入神地看著,看成了天空中似乎有了兩隻悠古而神秘的眼睛,看出了她心中的一個人。就默默地說:你在看我嗎?你不要地軟又來信說不要寄茵陳,那我能給你寄些什麼呢?你說你春天總是上火,那是體虛所致,我給你寄些中藥吧。我能開藥方,我丈夫的胃病就是我開的藥方服好的,我為六個老夥計都開過藥方治好了病。你要相信我。陳大夫是櫻鎮的陳神仙,他會給我把關的。帶燈這麼沉思著,兩隻鳥兒竟然飛過來,NFDA1啦啦葉子落地,她吃了一驚,鳥兒又若無其事地向天上飛去了。這時候竹子在院子裡看見了屋頂上的帶燈。

  竹子喜歡地喊:啊姐,姐,你回來了,幾時回來的我怎麼不曉得?

  馬副鎮長攪著砂鍋,說:竹子,革命隊伍裡可沒有班輩啊!

  帶燈不愛聽馬副鎮長陰陽怪氣的話,她高聲說:瘋什麼瘋呀,去把電視打開看信號行不行?

  竹子跑進房間打開了電視,指揮著把電視鍋向左挪,再向右挪,再挪,一會兒叫嚷有了,一會叫嚷著又沒了。後來說:壞了,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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