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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書記陪考察隊去了省城

  不久,從省城來了一批人在櫻鎮考察。又來了第二批人在櫻鎮考察。第二批人考察完,書記陪著去了省城,據說可能就要在省城簽訂建大工廠的有關合約。

  櫻花開了

  櫻鎮之所以是櫻鎮,是櫻鎮的櫻樹多。清明是轉眼間來到櫻鎮,枯了一個冬季的櫻樹枝股上,不先長綠葉卻就爆了白花。那花一爆就拳頭大一疙瘩,無數的拳頭大的花疙瘩擁簇在一起,像是掛住了雲。不可思議,整個鎮街在陰天裡粉著亮著天都黑得晚了。

  明明是從櫻樹上往下飄起了花瓣,但你感覺那是從高高的天空裡撒下來的,地上落得厚厚一層了,空中到處還是,而樹上的花簇疙瘩並沒減少,仍在爆綻。竹子就仰頭伸舌去接那櫻瓣,伙房的劉嬸說:那是雪片嗎?!在冬天裡竹子會這樣去接著雪片的,雪片一接到舌尖上就消了,而櫻瓣不消,卻有甜甜的味道。

  一股細風在鎮政府大院裡盤旋,帶燈是看不見那風的,風卻旋著櫻瓣像繩子一樣豎起來,櫻瓣顯現了風形。帶燈說:跟我來,哦,往我房間裡來!風並沒有旋進綜治辦的房間裡,剛到門檻裡就息了,櫻瓣軟下去鋪了一片白色的斑點,像是萬千鱗甲。

  河堤上

  沒有逢集,店鋪的門面只卸下兩頁門板,上年紀的人就坐在門口的石頭上,家家門口都有著一塊石頭,已經被磨得明光鋥亮,他們或者在懷裡捉蝨子,或者就一言不發,任憑著孩子們拉著長線放風箏。從東往西的主街其實也是公路,而且是先有了公路後才沿公路兩邊蓋房搭舍形成的新街。於是,過往的車輛放慢了速度,司機連續地按喇叭,石頭上的老人就喊:車!車!孩子們緊張躲避,風箏跌落在櫻樹上和簷前的電線上,使勁拽,拽斷了線。有人一邊罵著遠去的汽車碾著了曬著糧食的席角,一邊挑著木桶從中街的那條轆軲把巷往下走,走一個漫坡,去老街上的泉裡挑水。老街早已衰敗,但櫻樹更多。

  書記陪同著考察隊去了省城,而鎮長也到縣上參加全縣第一季度工作總結會議了,主要的領導都不在了鎮政府,大院裡就清閒下來。一隻喜鵲從空中飛過,白毛狗在叫,院牆上掛住了風吹來的一張塑料紙,白毛狗也在叫。

  馬副鎮長把火盆搬到臺階上,用幹苞圠信子籠火煮茶。他一年四季的早晨煮茶不誤,一鐵壺的老茶葉子煮出半杯稠汁了,閉著眼睛喝,說不喝一天頭就疼麼。白仁寶在門口刷牙,滿嘴的白沫,還用腳踢狗,狗就不叫了。已經有幾個人提了褲子跑廁所,出來後,說:白主任現在才刷牙呀,不檢查上班情況啦?白仁寶說:你以為我是叫明雞嗎?是領導的指示呀!那些人說:那今日轉幾圈麻將?白仁寶看著馬副鎮長,說:這咋說呢,反正我不轉。馬副鎮長卻說:口寡得很麼,狗日的元黑眼也不見送個鱉來!侯幹事說:現在鱉不好逮。白仁寶說:別人不好逮,元黑眼能不好逮?前年冬裡元老三和人打架,河裡都結了冰,元黑眼還不是送來過三隻鱉?!侯幹事說:我找元黑眼去,吃不上他的豬肉了還吃不上他的鱉?竹子咱倆一塊去。竹子沒作理,見伙房的劉嬸端了一盒酸菜從大門進來,問劉嬸早上吃啥飯,劉嬸說她到鎮街老馬家要了些酸菜,早上調了酸菜吃苞圠糝糊湯。竹子嫌老是糊湯,劉嬸說:再煮些黃豆和紅薯片。竹子說:飯熟了不要叫我,也不要叫帶燈主任,她還睡著,我也去睡個回頭覺呀!竹子還看了一眼帶燈的房間,房間門沒開,她就進自己屋裡也關了門。

  其實帶燈早不在房間,已經到河堤上讀書多時了。

  河堤上當然也有櫻樹,而更多的是柳樹和榆樹。柳樹和榆樹都很粗,枝條遠看全綠著,到跟前卻並沒葉子,一身白花的櫻樹夾雜其中,就像鎮街集市上還都穿著黑棉襖棉褲的人群裡有著已換了季的那些年輕女子。那兩棵柳樹一棵櫻樹齊簇簇長在一搭,下面是一塊長石頭,帶燈就坐在長石上。左邊放著那件藍布兜,裡邊裝著小鏡子、梳子和唇膏,還有一卷衛生紙、清涼油。清涼油能驅走蟲子,包括蝨子、蟑螂、濕濕蟲。右邊放著一串三個粽子包,街上老範家常年都賣粽子。她在地上鋪一張報紙,鞋脫了,一雙腳放上去,讀的是元天亮早年出版的一本散文書。

  堤下不遠處是一片一片菜地,因為都面積微小,又不規矩,像橫七豎八地鋪了無數張草席。這些地是鎮街人各自新創出來的,誰也不指望這些地能長久,種上莊稼或瓜菜了,能收穫就收穫,一發水這草席地就沖了,也不心疼,水退了依然再創新地。

  帶燈讀書讀困了,或者讀到深處,心裡汪出水來,就趴在長石上遠眺莽山,莽山上的雲像移動的棉花垛,一會兒遮蔽了盤山路的一個繞兒,一會兒又遮蔽了三個繞兒。她又看到了松雲寺的古木,從鎮街上空飛去一群鳥,落上去就不見了,再飛去一群鳥,落上去還是不見了。

  帶燈想,樹這麼能包容鳥呀,鳥一定是知道吧。

  後來,她就收了書,來到一張更小草席的地裡,她認得在地裡栽西紅柿苗的是張膏藥的兒媳。張膏藥的兒子三年前在大礦區打工時死了,原本那天他感冒了沒有下礦井,車工棚裡睡覺,但工棚下邊甚至附近的那個村子下面都是礦洞,礦洞就塌了,工棚和十幾戶人家全窩了下去。兒子一死,張膏藥和兒媳為一萬元的賠償費鬧得翻了臉,兒媳搬出來,借住在老街道的兩間舊屋裡過活。

  帶燈認得張膏藥的兒媳,張膏藥的兒媳也認得帶燈,說:西紅柿熟了你隨便吃。帶燈問這塊地的西紅柿能賣多少錢,那兒媳說賣啥錢喲,值不了二三十元。帶燈就說我給你三十元,有空了我就來吃,吃剩下的還歸你。那兒媳半信半疑收了錢,說這不好吧,才栽苗哩就收你錢?然後眼裡滿是羡慕,撩了帶燈的衣服直誇好看,是縣城買的嗎,還摸了她的臉,說臉咋光得像玻璃片子,都是女人,你就這麼拽嘛?!

  說帶燈日子過得拽的,也只是張膏藥兒媳。而櫻鎮的更多人,都喜歡著帶燈的漂亮和能幹,也都習慣了帶燈在河堤上、山坡上讀書,讀困了還會睡在河堤上的石頭上或山坡的草叢裡,但他們又都替帶燈惋惜:多好的一個女人,哪裡工作不了,怎麼卻到鎮政府當個幹部呢?

  帶燈對張膏藥兒媳不作解釋,對那些惋惜她的人也不做解釋,心想:或許我該是個有故事的人,自從二十年前的那場皮虱飛來,這故事就註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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