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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過了「七七」,因為大雪封山,又滯留了一個月,虞白才和庫老太太抱著吳清樸的骨灰盒回到西京。丁琳接到虞白的電話,就通知了寬哥、夜郎、南丁山一塊去車站接。數月前,去的是活生生的吳清樸,如今回來的卻是虞白背在背上的一個藍花包袱包著的骨灰盒,四個人都流了眼淚。虞白說:「這就不必了!你們能來接他,清樸若地下有靈,他已經深謝不已,再要傷心落淚,他就不安了。」丁琳說:「白姐,聽寬哥說骨灰裡燒出枚戒指,這是真的?」虞白說:「戒指倒是他以前常戴的那枚,我奇怪的也是他後來是藏在哪兒?要麼去了考古隊後把身子的什麼地方剖開,埋了戒指又縫上,或者是蜂蜇後背他下山,他知道是不行了,怕將來別人拿走戒指,就偷偷塞在口裡。」說著就要打開骨灰盒讓大家看。寬哥說:

  「骨灰盒不能打開的吧?」虞白說:「不給外人打開,還能不對你們?」開了盒子,果然一堆骨灰裡有一枚黃燦燦的大戒指。夜郎只說了一句:「他死也沒忘了鄒雲??」寬哥就拉他的衣襟,不願說出鄒雲來,偏巧這時候從車站月臺的那邊悠悠地旋過來一股風,倏乎到了眼前,競把骨灰一盡兒吸收而去,又歪歪扭扭地旋著柱兒往月臺另一頭卷去。大家都呆了,直看著那旋風下了月臺,在軌道上嘩嘩啦啦吹動著一團廢紙、樹葉,消失了,才愣過神來,臉色都嚇得沒了血氣。虞白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就哭:「清朴,清樸,你是回來了要把骨灰撒在城裡嗎?!」大家都跪下來,一齊說:「清朴,清樸!」就全哭了。

  回到家裡,楚楚蹲坐在門口,楚楚是託付了民俗館的人餵養著的,但楚楚每天每晚吃過食了就蹲坐在門口守望的,這陣見虞白回來,只是嗚嗚叫,如哭一般,流著淚水。大家看著都感動,讓虞白和庫老太太歇著,動手收拾起房子。丁琳忙了一陣,在後園裡和虞白嘰嘰咕咕地說話,虞白頓時變臉失色地喊夜郎,夜郎出去,站在那白皮松下,虞白問:

  「你離婚啦?」夜郎說:「丁琳嘴怪長的。」說完了,那麼笑了一下。虞白說:「你還笑哩,你咋恁能行喲,要結婚忽地結婚,要離婚忽地又離婚了?幾時離的?」夜郎說:「前日去寫了協議書,明日讓去領正式證的。」虞白說:「你快給我收拾了吧,明日誰也不能去領,你把顏銘帶到我這裡來,有什麼事大不了的鬧到這一步?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領她來,來了到樂社再玩一玩,就算給你們重歸於好樂一樂。」夜郎說:「你不知道這其中原因。??我不能連我的老婆都在欺騙我??全世界都可以算計我,但我不能讓老婆也算計我!」虞白說:「這我不管,我只要你領了她來!」

  南丁山在廚房裡擦洗鍋盆碗盞上的灰塵,給寬哥說起廣仁貿易公司請演戲而沒有去演的事,因為檢舉宮長興的事泥牛入海,沒個消息。寬哥才說了一句:「你別聽夜郎的??」就聽得後園裡傳來吵聲,跑出來,知道了是關於顏銘的事,惱得寬哥咬牙切齒地瞪夜郎,一拉南丁山胳膊說:「咱站在這裡幹啥?夜郎哪裡還聽咱的?咱說話是放了屁嘛!」轉回到屋裡去,坐在沙發上抹眼淚。

  收拾好了屋子,丁琳提議大家都走,要讓虞白好好歇歇。寬哥叫了南丁山和丁琳就先走了,惟獨不理夜郎。虞白說:「你瞧瞧,你現在活成獨人了!明日不把顏銘高高興興地領來,你以後也別上我這裡來!你走吧——」夜郎卻說:「你把琴再借給我,我夜裡靜靜心。」虞白悶了一會兒,說:「你拿走吧。」夜郎抱了琴,踽踽出門。虞白砰地關了門,卻又跑到廚房窗口去看他。夜郎一肩高一肩低地走過樓區院子,走過存車棚,後來在大院門口停了停,背影晃過了牆頭。

  夜郎一夜守琴未睡,第二天雙眼紅腫去了街道辦事處,但顏銘並沒有如期而至,辦事員把夜郎叫進辦公室,告訴說顏銘昨日已來過一趟,她不願今日在這裡再見到夜郎。夜郎急問:「她沒有拿證嗎?」辦事員說:「已經拿走了。你簽了字也可以領了。」夜郎在一張表上簽了字,一份按有鋼印的離婚證書就疊起來裝進了口袋。辦事員卻說:「你們走到這一步,我十分遺憾,但你堅持說她不貞,孩子不是你的,要離婚,按婚姻法你的理由是合理的,離婚也是合法的。但昨日我和顏銘談了話,我們做了記錄,你願不願看看?」就把一遝談話記錄推到夜郎面前。夜郎覺得奇怪,拿眼看去,上面是有問有答——問:你同意離婚嗎?如果不同意,我們可以再做調解。

  答:他那脾性我知道,我越是不同意他就更堅決,既然到了這一步,就是再和好,他死也不會相信我的話的。

  問:我們可以為你保密,你能否告訴我們,這孩子到底是誰的?

  答:夜郎的。問:你這樣說夜郎是不信的,我們也難以相信,孩子確實是一點也不像你丈夫。答:孩子不像父親,卻像母親,這也是常有的事吧?

  問:那更不像。你這麼漂亮,孩子那麼醜,如果孩子有你十分之一的形象,我們也能相信你的話。

  答:孩子確實像我。……你們能為我絕對保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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