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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第十三章

  這個冬天,庫老太太的家鄉下大雪,西京城裡的雪下得更大。往年的雪落下來就消,到處是水嚓嚓的肮髒,今年的雪卻落得駐得,人踏車碾,隔夜凍成硬層,幾乎與街面兩邊的水泥台兒齊平。城裡每天有人在街巷滑倒,一個滑倒,撞得一倒一溜,所有醫院裡都住了骨折的腦震盪的傷員。市政府三令五申各單位各掃門前雪,鏟子、鐵鎬、鋼釺,能用的工具都用上了,舊冰還未清除,新雪就又凍住——後來就傳出風聲,說天是生病了,天患的是牛皮癬病,要沒完沒了地蛻著雪的皮屑,得系一條黃的腰帶可以免災消難的。一時間,城裡的黃毛線、黃絲線、黃布銷售一空,都做了腰帶系上,親朋好友走動也是以黃腰帶相贈禮品。竟然在一次產品新聞發佈會上,主辦人給與會者發了產品介紹單後。還發了皮箱、毛毯和一條黃真絲腰帶。這事宣傳部得知後,決定要大張旗鼓地反迷信,打擊謠言惑眾者,公安局就拘捕了一批人,其中便有劉逸山。

  公開審理劉逸山時,寬哥是去了,他參加了一會兒就走了。他並不相信系黃腰帶的話,雖然已不是了警察,但凡見街上有人出售黃腰帶就去阻止,甚至也扭送了兩個拒不收攤的小販到派出所。但是,寬哥的牛皮癬一日重似了一日,他的內褲全做成燈籠褲管,白日下邊紮得緊緊的,每到夜晚就抖出一堆白屑。從子午嶺回來後,組織上已經決定讓他到公安局勞動服務公司去工作,公司開有酒樓一座,木器加工廠一家,還有一個汽車配件經銷部。寬哥當然不能當經理,他又有病,不宜於在酒樓上班,就在汽車配件經銷部做推銷員。入冬之後,他穿著臃臃腫腫的衣服,清早出門,天黑而歸,辛辛苦苦跑動,卻因不能胡說冒撂,不能同意回扣,不能滿足少賣多開發票,不能請客送禮,不會陪人去打麻將,所有的推銷員惟有他完不成任務。完不成任務,獎金是沒有的,基本工資還要扣。寬嫂是從娘家回來了,為此又三天兩頭吵架,後來就住回娘家誰勸也不回來。寬哥苦惱的時候,倒提了酒來找夜郎喝。

  在大雪下過的第五天裡,夜郎的孩子降生了。按時間,分娩期並未到,阿蟬去街上買菜了,一等不回,二等不回,顏銘操心不下,拿了一截麻繩下樓去看,讓阿蟬用麻繩系在鞋底防滑。但阿蟬卻站在馬路口的路燈杆下正與一個同樣提了一捆白菜的姑娘說話,眉裡眼裡生動著,還拉著人家的手,用自己的臉去偎人家的臉。顏銘心裡就生氣,她知道阿蟬的毛病,又是瞄上誰家的小保姆套近乎哩。顏銘畢竟沒過去驚動,直待阿蟬和那姑娘互留了電話、住址,分了手過來,她才說了一句:「什麼人嘛,你隨便要約她到家來?!」阿蟬不悅意,說:「是個賊,要來偷你的東西的!」竟不理顏銘,小跑著往樓上去。

  顏銘挨了戧,又見她小跑,心裡發恨卻還擔心阿蟬滑倒,沒想自己剛要叫喊阿蟬,話未出口,卻刺溜一下,仰八叉跌倒在地上。旁邊人要扶她起來,只覺得一陣肚子疼,吸溜了幾口涼氣,也不怎麼疼了,趔趔趄趄才回去。回去後就覺得不舒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肚子又疼起來。心裡說:「總不會驚動了胎兒吧?」脫了褲子看青了一塊的腿,卻發現下邊破了羊水。阿蟬也嚇壞了,忙給夜郎打電話,夜郎回來急送醫院,當日雪夜,白光瑩瑩,孩子就生了下來。

  孩子是個女孩,雖不足月,醫生說看著還健壯。夜郎見母女平安,自然高興,去醫院送過了雞湯後,第一個報喜的就是寬哥。寬哥高興得拿了酒乾杯祝賀,問:「順利吧?」夜郎說:「順利。我問顏銘,她說就像拉大便一樣!」寬哥說:「瞧她那身架,我還真擔心到時候要剖腹產的,沒想這麼便當!五天后出院,到那日你來叫我,咱一塊去接她和孩子,孩子一定像她媽媽一樣漂亮哩!」喝了酒,夜郎往回走,腦袋暈暈糊糊的,作想寬哥的話,也覺得奇怪,顏銘怎麼就生產得這般順利?!到家又熬了江米粥,盛在飯罐去送醫院,再經過產房,樓過道裡站著蹲著一堆男人都面色緊張地守候在那裡,隔著產房的門,裡邊傳出痛苛的叫喊聲,一個男子終於受不了了,敲打著產房門。有醫生就出來訓道:「幹什麼?幹什麼?」那男子說:「她在喊我的,讓我進去,我握著她的手她就會好些。」醫生說:「婦產科裡又不是你老婆一個,站遠些吧!」那男子說:「她那喊叫聲我受不了,大夫,求你了!」醫生說:「誰生頭胎不艱難,生娃不疼做什麼疼?!」門重新關住了。夜郎怔了一下:生頭胎都艱難,顏銘卻是那麼順當?

  第五天,接顏銘出院了,夜郎從醫生手裡接過了孩子,急切切地揭了被角來看,夜郎看見的卻是一個醜陋不堪的嬰兒!頭髮幾乎沒有,滿身滿臉的松皮皺著,單眼皮,塌鼻樑,一個眼角下墜,下嘴唇還是個豁豁,手腿的骨關節倒長長的。夜郎從來沒見過這麼醜陋的嬰兒一下子愣住,脫口說:「這是十七號床位產婦的孩子嗎?」醫生說:「當然是的。」夜郎還在說:「是不是搞錯了?」醫生就生氣了,說:

  「你這是什麼話?我們婦產科幾十年還沒發生過搞錯嬰兒的事故,也從沒見過孩子的父母這麼說話的!」夜郎趕忙賠情道歉,走開了,還聽見身後的醫生在長長地發著恨聲。顏銘在床上看到了孩子,第一眼也是愣了一下,接著一摟在懷就低頭流了一股眼淚。寬哥在旁,說了:「是個兔唇,這可以修補??這小傢伙肉乎乎可愛!」顏銘就笑了,說:「寬哥,孩子的名字就託付你了,你得起個好名字哩!」三人收拾了帶來的行李往出走,夜郎先小跑去街上叫出租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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