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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一路上山高林深,寬哥背了幾瓶白酒,太陽落山的時候到了山頂寺院。清朴依舊是那麼單單薄薄,只是頭髮長亂,半個下巴都是鬍子,他蹲在一個崖根下正在拓崖字,另外七個隊員在不遠的一個土堆上用望遠鏡看著什麼,一個個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兩人相見,喜歡得抱在一起,眼睛都紅了。坐在那裡說了一陣話,頭上的蚊子就打鑼似的響,寬哥不停地用草把子去撲打,清樸說:「這地方就是蚊子多,你要解手,可一定要點一堆煙火,要不就會被叮得像害了瘡的!」寬哥說:「那我倒不怕,它要能叮動牛皮癬才算能叮哩!」清樸笑了笑,就問他的病情,問虞白,問夜郎,最後問到鄒雲,說道:「她還沒有回來嗎?也沒個電話?」寬哥想說鄒雲來過電話,話到口邊卻咽了,搖了搖頭。清樸就沉吟了,喃喃地說:「她真不該跟甯洪祥的,寬哥,你說是不?她要嫁誰都可以,怎麼就跟甯洪祥不三不四的?甯是暴發戶,這種人有了錢就會揮霍??」寬哥見他仍牽掛鄒雲,就說:「人各有志,事情過去了就讓過去??你還沒有找個實在過日子的人嗎?」清樸只苦笑了笑。這當兒,那土堆上的人就一片叫嚷,而且你爭我搶那望遠鏡,朝這邊喊:「清樸,你快來,你快來!」清樸走過去,那些人將望遠鏡給了他,清樸看了看,只是笑著指點隊友,就返了過來。寬哥說:「什麼事,這麼興奮的,遠處有什麼野物?」清樸說:「那邊山頭上有個女的。」寬哥搭眼看去,灰濛濛的山頭上似乎有一小點紅,看不清人的。清樸說:「那是個穿紅衣服的女子。這些人在山裡跑了一兩個月沒見過女人了,饞得見了母豬就當了貂蟬哩!」扯嗓門喊道:「別丟人現眼了,讓我寬哥看見,咱這像什麼考古隊員?!」那夥人就嘻嘻哈哈地過來,一邊走一邊尿著,說:「這有啥的?再鑽一個月的山,我看咱真成野獸了,野獸也有個發情期哩!」就有人說:「你別那麼搖著尿,蚊子把它叮爛了,明日回去瞧你成半夜跪搓衣板!」打打鬧鬧了一番,天就黑下來,大家回到寺裡來。寺果然廢得只剩下一個大殿,殿頂也坍了一角,但門頂上的磚雕卻完整無缺,人一進去,野鴿子就撲撲棱棱往出飛,一層白屎便落下來,清樸正仰了頭指點那木梁寫著的「明萬曆年十二月十二日再造」的字樣,一粒鴿糞正好掉在他的口裡,呸呸地吐了幾口。

  在殿裡生了火,掃出一塊乾淨地方鋪一張帆布篷,亂七八糟放著了幾條被子,大家坐上去吃餅乾和罐頭。有了寬哥帶來的酒,瓶子輪流著往口裡灌,清樸笑著對寬哥說:「像土匪吧,實在是土匪!」可就是這些土匪一樣的人,整半夜給寬哥講著秦直道的故事,又從殿角抱一堆磚來,說這些磚就是在寺前那個坑裡發現的,這些磚上都有文字和圖案。寬哥看不懂,他們就說是晉畫像磚,至今國內發現的都是漢畫像磚,而漢畫像磚皆是陰刻的圖案和文字,晉磚上卻是浮雕!又拿出拓成的一遝拓片,講述這拓片上記載的西晉時的古寺,曾經在兵荒馬亂中毀過三次,現在看到的是明代重建的殿。說得高興了,就又叫道:「寬哥,更有個稀罕哩,寺前的銀杏樹下,你注意那個土崖了嗎?崖裡有一個土甕,甕裡??」清樸忙說:「這先不要說的,你要嚇著寬哥的。」寬哥說:「你清樸不怕,我怕甚的?」清樸說:「就不先說的,明日一早讓你看個驚喜!」寬哥到底猜不透有什麼稀罕,那夥人就要他碰杯,喝了一杯複一杯的,五瓶酒差不多就喝幹了。三個已經倒在那裡呼呼入睡,一個卻醉了並不沉睡,話越說越多,說他是兄弟三個,老大在縣上做了局長,蓋了一院子小樓,出門是小轎車,論起來是個科長,可威風得了得!說他的小弟弟是個農民,以前還靠他接濟的,現在當了鄉鎮建築隊包工頭,嗯,家裡什麼沒有呀?結婚的時候,新房裡的電視上、冰箱上、洗衣機上,都用一百元貼滿了,鬧新房的孩子可以去揭,誰揭了是誰的。地板上鋪的什麼?是用五分錢的硬幣齊刷刷鋪了一層,進去,銀光燦燦的,人家叫銀屋藏嬌。

  可咱呢,咱講究是大學畢業,是研究員哩,今日發掘這個價值連城,明日考證了那個國之瑰寶,咱卻是個窮光蛋嘛!清樸說:「你去幹個體戶麼,你以為個體戶就好當嗎?要不你不幹了,憑你那本事當個盜墓賊,偷販文物,就發得虛騰騰的了!」那人說:「就是,就是,」卻嗚嗚地哭起來。他一哭,清樸不言語了,寬哥也不言語了,那人就又去摸酒瓶,寬哥不讓他再喝,清樸說:「讓他喝,再喝些他就醉得沒勁哭,讓好好睡一夜,明日他的任務還要往山下背這些畫像磚的。」果然那人又喝幹了剩下的酒,倒在那裡睡著了。清樸把一條毯子給他蓋好,又往火堆上添了樹枝,笑著說:「你沒瞌睡吧?咱們烤著說吧。」

  一直說到天亮。

  天亮起來,那些人臉不洗牙不刷各自就忙開了,似乎昨晚上任何事也沒發生。清朴領了寬哥往銀杏樹下的土崖去,寬哥看到的竟是土甕裡坐著一個幹縮的光頭和尚,清朴說:「嚮導說他小時候就知道這和尚在土甕裡,『文革』期間,寺裡的小和尚跑了,有信徒曾背了這不腐的和尚供奉在家裡,『文革』後又背回寺裡,已經有百年時間了,這屍體沒腐爛的。」

  寬哥說:「前年西京城裡展出過木乃伊,可那是西部大沙漠的乾屍,這裡風風雨雨,林深潮濕,怎麼還有不腐的?莫非真有人常說的金剛不壞之身嗎?」清樸說:「都這麼說的,說是這和尚的功德好,修行到家的緣故,我們拍了照片,回去要請這方面的專家來看的。還有一件事呢,你看不看?就在寺後那個石林子頂上。」寬哥說:「看的,那石林子能爬上去嗎?"清樸說:「我昨日中午爬上去看了,聽嚮導說。『文革』後,這裡有一個遊醫,自視自己德性高,也想學這和尚,就做了個木箱,著人吊上石林頂,自己坐進去,讓人用長釘釘了蓋。不想三個月不到,木箱就腐爛了,那遊醫成了一堆白骨。」寬哥說:「什麼人都想成仙哩?!」笑了一通,就要爬上去看個究竟,清樸卻沒有陪他,自個便拿了相機去拍攝殿的建築了。

  寬哥攀援上了石林頂,果然上邊分裂了一個木箱,木板手一捏就碎了,長長的鐵釘已鏽得快要斷了,一堆骨頭白慘慘地在那裡。寬哥用腳踢了踢那頭骨,牙還在的,有一枚門牙似乎補過金牙,金皮已沒了,有一個鐵環已鏽成一點暗紅。寬哥笑了幾聲,才要再爬下來,卻聽見寺那邊幾個聲在喊:「不敢跑,不敢亂打!」舉頭看時,清樸從寺後簷下兔子一般地往前跑,他的身後有一道黃顏色的旋風緊追不捨。幾個人差不多都在喊了:「趴下,快趴下!」清樸在草窩裡滾了幾滾,趴下不動了,身上的一團黃風停留了一陣,漸漸又收煙似的到了房檐。寬哥立即明白這是清樸撞著了葫蘆豹蜂了,山裡的葫蘆豹蜂能蜇死牛的,你越亂打它越叮你,清樸不懂這些,那麼亂跑亂打一氣,一定被蜇得不輕。寬哥叫喚著就爬下石林,跑近去,大家已經把清樸抬回殿裡,清樸頭上臉上已經腫起來,人有些昏迷不醒了。有人便大聲擤鼻涕往清樸臉上抹,鼻涕能治蜂蜇的,有人又尿,用尿往清朴頭上塗,寬哥說:「一般蜇了這還頂用,這是葫蘆豹蜂蜇的,怕不頂用。有藥嗎?有藥嗎?」但他們只備有蛇藥,沒有防蜂的藥,清樸的臉眼看著越腫越大,皮肉已經黃亮得透明,眼睛幾乎成一條線了。寬哥說:「快往山下送,快送醫院!」

  有人就背了清樸往山下跑,後邊又緊跟了三個,剩下的人氣紅了眼,去撿了一堆幹柴火點燃去燒馬蜂。寬哥放心不下,跑過去,那三人已燒開了,緊挨殿后簷的一棵松樹上盆大一個土球,上面密密麻麻爬滿了二指長的細腰黃蜂,火忽地燎上去,劈里啪啦掉下來沒了翅膀的黃肉疙瘩,在地上蠕動,一邊用腳踩一邊日娘搗老子的罵。寬哥喊了聲「小心燒了房子」,心裡又擔心清樸,就又拔腳去攆背清樸的人,急得在毛毛道上跌了幾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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