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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夜郎從虞自家出來,看看時間,急急火火去了車站。南丁山貪著鄉下菜價便宜,每人競給買了一麻袋洋芋。夜郎幫著把行李、道具、洋芋運回來,便到戲班辦公室裡給巴圖鎮的鄒雲掛通電話,鄒雲聽說了測字的結果,哇的一聲就在那邊哭了。夜郎忙問到底出了什麼事,鄒雲才哽哽咽咽地說,是甯洪祥失蹤了:前不久和一家公司爭奪礦洞,械鬥了一次,對方是徹底輸了,而且所有人馬都離開了巴圖鎮。這邊的生意極紅火,幾乎是日進萬元,可甯洪祥卻七天裡沒了蹤影,不知為生意出外了還是發生了意外不測。夜郎聽她哭得傷心,要安慰又沒詞,就說測字畢竟是測字,不見得就那麼准,組織些人四處尋找,或許是一場虛驚,如有了結果就來個電話,這邊的朋友還都操掛著。鄒雲在那邊說:「還操掛我?」喃喃不絕,哽咽了一通才放下話筒。夜郎打完電話,癡呆呆地在那裡坐了半天,飾劉四娘的演員喊他出去吃餛飩,喊了數聲喊不應,噘了嘴和別人出去了。夜郎掏了一支煙叼在嘴上,尋不著火柴,好不容易尋著火柴,卻又尋不著了煙,心想真是鬧鬼了,剛才把煙叼在嘴上的,怎麼就不見了?等扔了火柴,雙手來搓臉,耳朵上卻掉下一支煙來,原來尋火柴時把煙又架在耳後了。自己又生自己氣,就給寬哥撥電話,要把鄒雲的事告訴他,但寬嫂回話說,天擦黑局裡來人把寬哥叫走了,等回來了讓他來找夜郎。

  夜郎就在辦公室等到夜裡十一點,寬哥沒有來。回到家問顏銘,顏銘也說沒見寬哥來的。

  第二天,寬哥仍是沒來。

  夜郎不免有些生氣,無奈戲班回來,南丁山需要拉他一塊去文化局彙報工作,不想見宮長興,但身在屋簷下還得低了頭,便提了些煙酒去見他。煙酒是康炳去街上買的,一瓶五糧液老窖,兩瓶雀巢咖啡,三條紅塔山香煙。南丁山認為煙太多了,當下拆了一條讓大家吸,可一吸卻發現是假的,問康炳在哪兒買的,康炳說在假煙市場上買的,現在南八路專門有個假煙市場,明明白白說是假的,價錢少了一半,專為送禮人提供的。南丁山就火了,說給宮長興送禮,並不是一棒子買賣,以後不停地要與其打交道,送上假煙去得罪他,還不如不送哩。讓康炳重去購買,夜郎說不用的,他去換換,就讓康炳脫了身上的夾克給他穿了,將兩條假煙塞在裡邊騎車就出去了。走到一個小煙攤上,人並不下車子,一腳蹬在地上,叫嚷來兩條紅塔山,賣煙人遞給了兩條,他塞在了夾克懷裡,就在褲子口袋裡掏錢,錢給了人家,卻說:「這麼貴的?會不會是假煙?」賣煙人說:「我常年在這兒擺攤,要是假的,你來把攤子砸了!」夜郎說:「好!真貨就好!但我只給你一百元一條,上星期二在豐戶路我買的就是一百元一條的,哪裡有一百二十元一條的?」賣煙人說:「笑話!一百元一條,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夜郎說:「就是一百元,你還不信?」賣煙人說:「你不買了拉倒,菠菜都一元五一斤了,哪有一百元一條紅塔山的,小夥子,把煙退給我,你看哪兒便宜你去買吧!」夜郎說:「退給你就退給你,不在你這兒買我還不吸煙了?!」把錢收回來,從夾克裡掏出兩條煙扔給了賣煙人,騎車子一溜煙回來了。回來排說了一遍,康炳還是弄不明白,夜郎說:「真笨,兩條假煙塞在懷裡左邊,兩條真煙塞在右邊,我退的時候就從左邊取了假煙退他,他哪兒就注意了!」康炳說:「好呀夜郎,能行是能行,我可害害怕你了!」夜郎說:「你以為我是好人呀?!」笑了一回,就去了文化局。

  宮長興的情緒明顯不高,更奇怪的是,原來一頭黑油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沒說上幾句,便打發他們去演出科彙報。到了演出科,夜郎特意留神辦公室有沒有個信訪局長的兒媳婦,果然見窗前桌邊坐著一個漂亮女子,個頭小小的,正在用蔻丹染指甲,兩隻手血滴滴的,就心裡犯噁心,說突然頭痛,讓南丁山和康炳彙報,自個出來到街口在路欄杆下的臺階上坐了。不想就遇見了先前在圖書館相好的那位同事,自行車後帶著個長眼闊嘴女子過來。夜郎喊了一聲,那人哎喲一聲就停下來,讓女子原地撐了車子,自個跑過來說:「我換了班子啦,你瞧怎麼樣?」夜郎說:「好嘛,嘴要再小點就更好了!」那人說:「這你就土包子了,現在興大嘴,嘴大了性感,你沒見她笑起來嘴大,不笑了卻小的?能大能小就是好女人哩!你在這兒幹啥?」夜郎說:「窩囊得很,向宮長興彙報工作嘛!」那人說:「他媽的,上次咱用傳呼機整人家,沒整下來反倒上去了,火大了潑不得水,水就成油了!」夜郎說:「當官怕也不是好當的,他才當了幾天,今日我瞧他頭髮都白了。」那人說:「頭髮白了?會不會是搞基建的事牽扯出他了?」夜郎說:「什麼基建的事?」那人說:「這你不知道?他還在館裡的時候,興建圖書大廈,基建處長連貪污和吃回扣發了許多黑財,前一度清查出來了。大家都懷疑宮長興也吃了黑食,他不吃黑食那處長不敢那麼膽大妄為的,可去調查宮長興,宮長興一口咬死,他分文沒得,而那處長也守口如瓶。現在館裡議論紛紛,說宮長興不知給處長許了什麼願了,斷然否認宮長興拿了錢,大家雖是懷疑,但沒個證據你又能把他怎樣?」夜郎說:「光他突然頭髮白了就是證據,心裡不吃緊,他白的什麼頭髮?」那人說:「你要是上級領導就好了,可惜你不是。」夜郎笑了一下,捅他一拳頭。那人說:「現在成什麼世道了,修一座樓就私吞幾十萬,人心都瞎了!」夜郎說:「是都瞎了,多賢惠的一個老婆,說不要就不要了!」那人說:「說低點,別讓她聽見。」但那女的還是聽見了,在說:「阿璉,你再不走我要走啦?我腳都站困了!」那人就說:「我得走啦,幾時到家來喝幾盅,你這新嫂子是上海人,燒一手好魚哩!」走過去了,又返身過來,說:「上海人到底不一樣的,你一定來家看看的!」兩人騎一輛車子走了,夜郎氣得罵:「上海怎麼啦,西京人的尿還不是流到吳淞口去的?!」

  南丁山在身後說:「你罵誰的?說人家上海人不豪氣,罵上海就豪氣啦?」夜郎回過頭來,見南丁山和康炳氣色蠻好的,就問彙報得怎麼樣?南丁山說:

  「咱再沒把柄讓抓住,他白頭翁還能說什麼?」夜郎說:「我剛才碰著個人,才知道宮長興為啥白頭了!」南丁山說:「為啥?」夜郎把聽到的情況說了一遍,南丁山直擺手,說:「賊沒贓,硬如鋼,宮長興不會為那事白頭的!」就把在演出科得到的消息說了,原來,市政府正在籌備一個經貿洽談會,邀請了國內外上百家企業參加,便動員了全市力量要把這次活動辦得熱鬧而富有成效,文化局負責的就是文藝宣傳工作。因洽談主會場設在香池公園對面的天澤賓館,文化局採納了有關人士的建議,要在公園裡舉辦一次什麼大地藝術,以幾萬把紅傘裝飾在湖的四周及所有公園的建築物上,取「走紅」之意。這項工作由宮長興具體領導,費了大量的人力財力,忙活了半月,總算裝飾完畢,宮長興便給市領導送簡報,作彙報,吹噓得天花亂墜,又在市報、電視臺上接二連三地報道。就在洽談會召開的前三天,宮長興為了能多增加收入,指示預先開放一天,惹得遊園的人蜂擁而至。沒想成千上萬的人進去,看見了到處擺著的紅傘又驚又喜,就有人拿了傘照相,治安人員前去制止,雙方爭吵,以至發生毆打,遊人與治安人員形成對抗,一時秩序大亂,幾萬把傘被人哄搶和踏踩,三個小時內公園裡狼藉不堪,紅傘被搶去十分之七,所剩無一完整,整個公園到處是被撕破的紅布和折斷的傘骨。事件發生,市上領導大為光火,宮長興只知責任重大,一夜之間頭髮就全白了。夜郎聽了,撫掌大叫,嚷道著要去買酒,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咱不去管他,宮長興只想著邀功,這下他頭髮不白讓鬼白去?!」南丁山說:「要喝,也不要在這裡喝,你去買一瓶染髮油去,就以咱的名義送給他宮長興,或許他還以為有人安慰他的。」夜郎真的去買了染髮油,托大門口收發室轉交給宮長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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