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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三人都不提說了歌舞廳的事,只說了一會兒另口的閒話,但怎麼也說不到熱火處,丁琳就沒話找話,問寬哥最近有沒有什麼歌子譜出來?寬哥哼一遍他在巴圖鎮哼的曲調,哼了一半,說不好,就又玩起以紙片兒作譜的遊戲,寫出來是一首極難聽的曲子。丁琳直撇嘴,寬哥也羞恥了,叮嚀丁琳不要把這遊戲告知外人,倒說出個想法來:清朴心情不好,南丁山也不好,什麼時候樂社熱鬧一下。夜郎和丁琳就說要得。

  樂社的活動沒有再到城牆上去,天氣冷了,城牆上的風太大,垛口裡只有寒鴉在暮色裡聚集,哇哇數聲,拉下白花花的稀糞來。吳清樸接到邀請後,一定要安排在餃子宴酒樓上,半下午就關門停業,專等著朋友了。南丁山去得是最早的,穿著那種電影導演才穿的滿腿是口袋的軟布牛仔褲,上衣卻是城裡養鳥兒的老頭愛穿的老式對襟藍布褂,不洋不土,頭髮極長,卻也極稀,尖鼻細脖的像一只好鬥的公雞。清樸在門口接了,叫「南先生」,伸了手去握,南丁山雙手一拱,胸前抱了拳說:「稱大人——吳大人好!」吳清樸正笑著,顏銘騎車而至,說:「南哥,瞧你這樣子,講究的是什麼打扮呀?」南丁山說:「丑角。哥哥本來就是演丑角的,現在真正是丑角了!」

  三人先上了樓坐下喝茶,寬哥就來了,帶的一把二胡、一支簫、一個口琴。他頭上的繃帶已經拆了,傷口才癒合,還怕凍著,頭頂上就剃去了一塊頭髮,貼上了棉紗。南丁山趕忙去問候傷情,反復說明著他要去看望的,卻瑣事纏得實在走不脫身,就扳著指頭說:「要生氣,領一班戲,確實是這樣,幾十號人要吃的要喝的,還有生病住院的,你瞧瞧,康炳他岳母腦溢血,治療一半沒錢了要停藥,向我要工資,我得先給他借呀;小王家沒錢買過冬的煤,鬧著要發補助呀;紫娟又要離班,樂器店來催債,房東已經和我吵了幾次,說再不交房錢他就鎖門呀!

  過去的班主不知是怎麼當的,我現在是日理萬機啦!」寬哥說:「你就是國家總理,我不管的,我只問你:歌舞廳的行動實施了沒有?」南丁山說:「寬哥的話都不聽,我是朽木不可雕啦?!」寬哥說:「這就好!你記住,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南丁山說:「對著哩,錢有什麼多少?天空那麼大的,鳥就是再飛,落下來隻歇著一枝樹股股!我也常常拿了人民幣作想,如果人民幣能記錄的話,每一張人民幣都有無數個人的故事,都是一部長篇小說。」

  兩個人親親熱熱說著,夜郎和丁琳就上來了。丁琳給夜郎打了電話,讓在家等她,夜郎便把那架古琴也抱著。丁琳一上來,先問「虞白來了沒有」?吳清樸說:「昨日晚上我去她那裡說好了的,她還問今日誰都來的,我說了新吸收了我、南先生和顏銘嫂,她說她一定去的,恐怕快到了。」丁琳說:「瞧清樸嘴多乖,一口一個顏銘嫂,顏銘比你還小得多!」南丁山說:「狗兒站在糞堆上了就顯高嘛!」夜郎笑道:「我成糞堆啦?」

  話未了,樓梯口有人說:「可不是糞堆,一朵鮮花插在糞堆上了!」眾人看時,正是虞白。她燙了頭髮,隨意地披在肩上,卻穿著一件似灰似藍似紅的薄呢大衣,大衣是香蕉領,直著下來,腰裡系著一條寬帶,人顯得很精神。丁琳首先跑過去拉了她,說道:「天還不咋凍的倒穿上大衣了!」虞白說:「我哪有你年輕,要風度不要溫度!」丁琳說:「我年輕?你二月生我八月生,賣什麼老?我也穿了厚毛衣哩。要說俏,顏銘俏的,虞白,這就是顏:銘!」虞白故意把眼直盯了顏銘,伸了手來握,喜歡地說:「名字知道,人也見過,做了新娘,越發地年輕漂亮了!夜郎,你過來過來,我說是鮮花插在牛糞堆上了,你不高興,你過來立在一起比試比試!」夜郎正窘著,熬煎虞白和顏銘相見要有彆扭,瞧她這麼說,就嘿嘿地笑,人不過去,卻從懷裡掏了照相機哢嚓為她們照了一下。虞白說:「你這不是作踐我嗎?你給我和顏銘妹妹合影,她襯得我越發醜了,我襯得她越發美了!」南丁山說:「你倒叫顏銘妹妹?」虞白說:「我這般老的,叫她嫂子,顏銘也不肯哩,是。不是?」摟了顏銘,把顏銘頭上的一綹亂髮還理了理。顏銘說:「車走車路,馬走馬路,我要叫你白姐的。白姐哪裡就老了,光你。這氣質,我八輩子都趕不及的!」虞白也更喜歡,握了顏銘的手,問這問那,親熱得了得。丁琳之所以首先和虞白說話,擔心的也是虞白來了不自然,耍了小脾氣,使顏銘難堪,也掃大家興,沒想虞白卻和顏銘一下子那麼親近,自己也暗暗吃驚,悄悄對夜郎說:「虞白可以吧?她今日心平氣靜。」夜郎沒有言語,心裡卻隱隱有一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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