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 |
八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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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趕忙把布堆畫收起來,就放在抽屜裡,心想虞白怎麼送了這畫給他?而寬哥去見了虞白又是怎麼說的?虞白現在情況又會是怎樣?心裡一時不暢快起來。連著吸了幾棵煙,出門要走,顏銘說:「到劉先生那兒不帶些禮嗎?」夜郎說:「不帶。」就下了樓。悶著頭穿過兩條街,再過一條巷就到劉逸山家了,卻不知怎麼路過一家酒樓門前,順腳就踅進去了。要了一瓶紮啤,立在桌前喝了,本該要走的,卻又再要了一瓶,還來了一碟五香花生米,坐下來獨酹獨飲了。喝到一半,似乎聽得旁邊有人嘰嘰咕咕說什麼,又好像覺得有人從酒樓外邊將一張臉貼在玻璃窗上,臉貼得像一塊柿餅,裡邊的人有向柿餅臉招手的,但夜郎並不理會,琢磨著去了劉逸山家了,還去不去虞白處?手蘸了酒就在桌上畫一個人臉,再畫上一對眼睛,看著那眼睛在凝視了自己,又擦了那眼睛去,就舉筷去夾花生米。筷子已經伸到碟裡了,碟子卻被人用指頭鉤到桌子邊去,抬頭看時,面前站著一個人。這人一臉的橫肉,笑而不語,兩眼盯著他,卻輕輕吐了一口痰到碟裡。夜郎立即意識到來者不善,酒醉全醒,便身子往桌沿上一靠,將系在腰帶上的那條鏈條鎖的扣兒碰開,同時身子坐直了,說:「吐得好!」那人說:「是嗎?」又吐了一口。夜郎微笑道:「好像在哪兒見過?」那人說:「好記性!」夜郎就證實面前的是那個流氓張炯了!把吐髒了的菜碟端過來看了看,忽地一顫手,菜碟向張炯飛去,湯湯水水扣在臉上。旁邊桌上撲過來三個小賴子,立即從懷裡掏出砍刀,夜郎跳將出一步,離開了桌子,右手中已提著了那鏈條鎖,劈里啪啦地打起來。酒樓裡一時大亂,顧客紛紛逃走,走到大門口了,卻又站了要看熱鬧。沒人出言呵斥,更沒有人來上前勸架。夜郎並無武術,只是憑了義憤和蠻力,那一條鏈條鎖或者像皮鞭一般地使,或者就轉圈輪掃,也不知打著了哪個,自己也挨了什麼打。桌子凳子哢裡哢嚓地響,碟子碗盤擲過來又扔過去,乒乓,嘩啦,是寫著生猛海鮮的門窗玻璃碎了。矮矬的老板油煽的頭髮完全紛亂,隨著鬥毆人的進退而進而退,護了桌子又護吧台,後來立在放著彩電和音響的那根柱子前,惟恐戰火燒過去。偏偏張炯就過去以柱子為掩體,繞著柱子和夜郎兜圈,夜郎左兜了幾圈,忽地刹腳向右,老闆卻撞著了,拉了那一條豔紅的領帶往後一甩,老闆禁不住身子,前沖到吧臺上,撞倒了檯面上一排高腳酒杯。他爬起來,罵道:「打吧,打吧,今日不把這酒樓砸了都是姑姑的養的!」把勒得臉紫紅的領帶扯了扯,跑下樓去喊警察了。夜郎一鏈條抽在張炯的背上,背上的衣服破了,張炯哎喲一聲從桌下往過鑽,桌角就把破了的衣服掛開一半,露出後肩上文著的一隻蝴蝶,蝴蝶下一道傷,傷口出著血,十分地豔紅,往下流著,緩慢如蚯蚓蠕動。夜郎受到了刺激,感到十分的振奮,再揚起了鏈條去抽,但用力過猛,鏈條畸地打過去,一頭卻纏在了桌子腿上。拉了一下,沒有拉開,再去拉,頭上就落下一個酒瓶,忙一偏,酒瓶砸在右肩上,而同時瞥見有什麼東西再向頭頂飛來,跑不及,雙手就去護頭。這時候卻聽一聲呼嘯,張炯已飛快地從樓梯上跑下去,那三個撒腳也跑。夜郎已顧不得去撿那鏈條,爬起來去攆,跑在最後的那個蹬翻了一張桌子,正好卡在樓梯口,他躍過了桌子,下得樓來,四個人早沖在了街上,敏捷地閃躲著車輛,而老闆和一位警察正堵在門口,警察舉著警棒向他一戳,夜郎咚地就栽倒在地上,口鼻裡湧出血了。 清醒過來,夜郎是在派出所的長條子木椅上的,矮矬的老闆給警察遞過煙了,一邊計算著酒樓損失的桌椅板凳、碟盤碗盞的件數,一邊用腳踢著夜郎罵流氓。夜郎叫道:「誰是流氓?!你眼睛長到褲襠裡了嗎?是他們打我,還是我釁事?我是自衛,自衛反擊!」警察說:「你醒了?」夜郎說:「醒了。」警察說: 「醒了好——咚!」照面一拳頭,罵道:「大天白日的鬥毆打架,能把你說到好人地方去?!」鼻血再一次流出來。夜郎用手去抹,抹了個大紅花臉。警察又罵道:「你把臉抹得那麼紅,還想賴我打了你嗎?狗東西,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你給我往院子的水龍頭上洗去!」夜郎睜著血糊糊的眼看著警察,警察一臉的青春痘,嘴唇極厚,有兩撇小鬍子;他呼哧呼哧出著氣,還是站起來往院子的水龍頭走去,走到門口,他站住了,遂撲遝一聲跌坐在了地上。警察說:「怎麼啦,還欠揍嗎?」夜郎舉了左手,說:「沒了。」舉著的左手是四個指頭,沒了一根無名指,但沒有血,指根齊楞楞一個骨肉茬。警察和老闆都呆住了,警察問:「疼不疼?」夜郎說:「不疼。」警察再問:「幾時砍斷的?」夜郎再說:「不知道。」警察又問:「那半截呢?」夜郎又說:「在酒樓吧。」腦袋就沉起來,覺得支持不住,昏在地上丁。 老闆也慌起來,拖了夜郎往長條椅上躺,掐夜郎的人中,掐開了眼,又用手擦夜郎臉上的血,然後把血手在夜郎頭髮上蹭蹭。警察就又來問夜郎什麼單位的,什麼名字,家庭地址,電話號碼。夜郎聽得見警察的話,卻沒力氣來說。警察在他衣服口袋掏東西,掏出個小電話號碼本:指點著問了夜郎,就對老闆說:「你去撥這個號碼吧,讓家裡人來送他去醫院。憑這號本事還來打架?腦袋掉了還不知怎麼掉的?!」撥通的電話正好是祝一鶴家,顏銘接了,當下臉色灰白,披了外套邊往樓下跑邊系扣子,已經走到街上了,才記起身上分文未帶的,想返回去取,又怕耽誤時間。趕到派出所,夜郎還是坐在那木條長椅上的,警察已經筆錄了審問。顏銘大概問了情況,又往酒樓上去尋找砍斷的那截指頭,酒樓已經停業,一片狼藉,終於在桌子下發現了那截指頭,忙用手帕包了,返回派出所,再雇了車去醫院。醫院裡能斷指接植的,但醫生看了那手帕裡的指頭,指頭卻發了黑,就責怪為什麼不立即到醫院來?夜郎說:「我在派出所,我不得去找嗥。」警察說:「你是什麼英雄了?!」夜郎氣得不再說話,拿了那截指頭看了看,「日」地從窗口扔了出去。 包紮了傷口,又打了破傷風針,夜郎依舊被帶回了派出所。夜郎問為什麼還要扣留他?警察說:「你以為事情就完了?就依你說的,是張炯釁事,一面之詞誰信的?你有本事把張灼抓來,事情落實了放你回去!」夜郎說:%陘誰不怪誰,老闆在場他能作證的。」老闆卻說:「我只要賠償我的損失。」顏銘聽說是和張灼毆打的,心裡越發不安,對警察說:「同志,夜郎是好人,好青年,他傷成這樣了怎麼還不放人?」警察問:「你是他什麼人?」顏銘說:「我是他老婆。」警察說:「你咋有這麼好個流氓老公?!」夜郎一時性起,吼道:「顏銘,你不要給他們說啦,我是流氓,我就是流氓,我是流氓我還怕什麼,我就在這裡好了!」警察說:「好嘛,好嘛!」掏了手銬哢嚓把夜郎雙手銬在了屋門口的立柱上,趕著顏銘和那個老闆出門,說馬上他就要下班呀,有問題明日再說處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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