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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無端的一場干擾,兩人的話題再沒有繼續,就從寬嫂說起,說到了寬哥,一壺水也喝完了。城門口茶鋪裡的小工上來換過一次壺,天也漸漸地黑下來,丁琳就提了一大包小食品先來,接著是寬哥。夜郎就說了寬嫂來找的話,三個人都說那就免了晚上的活動,都要去幫忙。寬哥很不好意思,最後只同意夜郎去,讓虞白和丁琳在這兒玩,丁琳說:「異性相吸,陰陽互補,剩下我們兩個在這裡有什麼樂趣?還不如到餃子宴樓上去吃他清樸一頓!」夜郎就和寬哥提了東西下來,擋了出租車要送他們先回飯店。四人站在城門裡公園邊,一時竟沒有出租車來,丁琳說聲:「哎喲,差點忘了!」從提包掏出一遝雜誌,說:「這上邊有咱夜郎的大作,快都看看!」夜郎先看了,果然寫民俗館的文章變成了鉛字,但文中差不多每段都被刪改了,似乎覺得不滿意,又不便說出,虞白卻嚷道:「丁琳倒不是讓看夜郎的文章,她是要大家欣賞她的玉照嘛!」原來封面上正印著丁琳的頭像。丁琳說:「就是又怎麼樣?我不讓美編用我的照片,可人家偏是要用——怎麼樣?」虞白說:「好嘛,平面的比立體的好,臉上的三個白麻子不見了!」丁琳說:「你瞎厥!幾時把你照片給我一張,也讓你做做封面人物。」虞白說:「那我不小心成了名人怎麼辦?」丁琳氣得不理了她,拿了雜誌讓寬哥夜郎評價,都說是好。夜郎輕輕地哼一首流行曲:「看你如看封面,哎喲,讀你如讀唐宋詩篇??」虞白一時無聊,拿眼看那邊的算卦先生,就走過去要測個字的。這邊的見虞白競去測字,就都停止了說話,一眼一眼看著。過了一會兒,虞白過來,丁琳說:「瞧別人上了個封面,自己就覺得冷落了?測什麼了?測得怎樣?』?虞白一臉陰鬱,說:「自我多情」我哪裡就嫉妒了你?!——測了個『也』字,卦先生說:他中無人,池中無水,地中無土,奔馳沒馬。今日個不是好日子哩!」夜郎聽了「奔馳沒馬」,心裡咯噔一下,眉眼低下來,上嘴唇包咬了下嘴唇。

  寬哥卻說:「我也不知道你要測的什麼?可這野攤上的術士話怎麼信的?我去試試他,我沒兒沒女的,看他如何能測准?」幾個人就都走過去。寬哥果然問子嗣,以「章」字問。卦先生垂頭沉吟了片刻,突然揚了頭說:「你肯不肯買了我的藥?」寬哥說:「什麼藥?」卦先生說:「你這位警察同志似乎應生男的,但恐怕不會生育,因為章為童無根。我擺卦攤,卻也賣各種藥丸的,有一副丸藥專治難上孕的病的。」大家倒一時面面相覷。寬哥笑道:「好了,給你五元錢吧。」拉了眾人就走。這時攔擋了一輛出租車,丁琳已經坐上去了,喊虞白,虞白還在卦攤上說話,急急跑來,就把一大包東西塞給寬哥,鑽進車裡去。車開走了,寬哥看那東西,拆開來,竟是四包黑乎乎的藥丸。

  寬哥的新居是三室一廳,一切安頓停當,寬嫂在家做重慶火鍋請客。請客半日忙的,顏銘早早過來幫著淘米洗菜,刷碗涮鍋。寬哥的任務是請客人,依老婆開出的名單,首先專請東方副市長,副市長太忙不能來,秘書也就不能來,半天沒有收穫,最後還是托夜郎,夜郎馬不停蹄地跑了幾處,最後就到了虞白家。虞白很為難,說她從沒在別人家吃過飯的,若是你夜郎請客,我還可以去圖個熱鬧,而去寬哥那裡就純粹是做客,覺得身子大,不自在,何況滿桌生人她就更害怕應酬了。夜郎明知道虞白不肯去的,來邀請也只是個藉口,實際上是想多見一面的,反倒吃了兩碗庫老太太做的蕎面圪坨羊腥湯。說了話,又吃了飯,要去餃子宴樓請吳清樸,在街上卻見一個小販挑了一擔海裡的玩意兒在賣,就湊過去要買些海螺海貝的,卻發現其中有一枚十分漂亮的珊瑚,想:珊瑚是大海的產物,西京很難見到,且這般白潔,虞白一定是喜歡的,買了送她,一是贊喻她的高雅,二也可暗表我對她的純正之戀。於是也不搞價,買了捧在手裡返身又來敲虞白的家門。虞白見夜郎捧了一枚大的珊瑚來送她,自然十分高興,雙手接了,就拿一個瓷盤兒放著擺在窗臺上,說:「夜郎有錢,倒肯買這玩意兒送人了!」夜郎說:「每次來我原本不敢空手的,想買些點心呀罐頭的拿來,怕你當面扔出門去。夜郎也要學雅人嘛!

  這珊瑚多白淨的,只有虞白配收留它,我也是投其所好,巴結你晦!美不美?!」虞白說:「美是美,可珊瑚是因為死亡了而美的,世上的狐狸人人都說美,但也是美了就有獵人的。你瞧那葉子——」窗子正開著,後院裡的海棠樹上葉稀了許多,一片葉子紅得像喝醉了酒,在微風裡不停地搖著,似乎如扇動的蝶翅,終於葉柄搖脫,左一下右一下斜滑著落下去,就軟軟地伏在地上了。夜郎原本輕狂狂的一顆心,經虞白這麼一說,一時竟無措,不知該說些什麼,臉上就尷尷尬尬下來。虞白卻笑了,說:「哪兒有我這種人不落情的?多謝你了,夜郎,鱉能到我這裡來,珊瑚能到我這裡來,這也是我的緣分,我會命一樣的善待的。你還沒見到清樸吧?」夜郎說:「我走到半路,碰著珊瑚就返回來,還沒去餃子宴樓哩。」虞白說:「那我也不再留你。客沒請到,寬哥那邊不知怎麼急的。」就送出來,一直送到樓區大門口,搖搖手,讓夜郎去了。

  果然不出虞白預料,汪家的客人除了幾個熟人外,寬嫂還請了她們單位的幾個領導,寬哥也請了派出所的人和分局的幾個頭兒——房子畢竟最後還是人家把鑰匙交給他的。席間雖然都嘻嘻哈哈,心裡卻不知己,說了一些昨日晚電視上報道的新聞,話題很快便轉到了黃顏色的內容。——若是沒身份的男人聚在一搭,興趣的就是說女人,似乎女人就是下酒菜,罵誰誰是死貓爛狗都吃的,怎麼就不患上個艾滋病;笑某某有賊心沒賊膽,有了賊膽了,卻沒了賊力氣,讓婊子如何羞辱了一番。而席上坐了七長八長的領導,當然也要說黃色的段子,但相互攻擊的卻是你出差回來了給老婆不買東西,偏偏給兒媳買了個髮卡;他又是親家母來了比兒子還要獻殷勤??說一句就笑一聲,不產生笑料的話也幹幹地笑。顏銘先是坐在席上,不聽不行,聽了也不行,就又到廚房去幫寬嫂,寬嫂還是不讓她動手,顏銘說:「他們盡是髒話,我哪裡坐得住?」寬嫂說:「男人麼,還能說什麼?!」顏銘說:「咱們女人在一搭,倒沒見說得這麼髒口的。世上沒了女人,這男人怕都得死,沒了男人咱也活得旺旺的。」寬嫂說:「你說這話外人會笑你的,世上的事就是男男女女的事,你沒結過婚,結了婚你就知道男人煩是煩,沒了男人卻日子不整端了!」顏銘笑道:「是嗎?」寬嫂說:「哎,你和夜郎到底咋回事嘛?這麼長時間了,好像不冷不熱的,多少男女我都見過了,誰個不是乾柴見烈火,燒得昏天黑地的,你們還嫌不老,要等到七十八十嗎?」顏銘就臉紅了一片,說:「我也是忙,他也是忙,十天半月難得碰上一回,誰知道他咋想的?」寬嫂說:「他是不是花花了心,另有所愛了?」顏銘說:「這我不敢說,我想他不至於是那種人吧?或許他覺得自己處境不好,要過些日子再說的吧?」寬嫂說:「你都不彈嫌他,他還拿捏什麼?男人家都是花腸子,你別光老老實實等他,他現在處境不好,綠頭蒼蠅一般地亂鑽,碰上個壞女人勾他,是最容易安妥他躁烘烘的心的。你別以為饃饃不吃就在籠裡放著,泥鰍抓到手裡了也有溜脫的。」顏銘就不言傳了。寬嫂說:「我問問他!」就朝客廳喊:「夜郎,夜郎!」夜郎提著酒壺進來說:「是嫌我們喝酒忘了你的到來,兄弟敬你一杯!」寬嫂說:「顏銘,你瞧瞧,油腔滑舌地多了,人常說,學坊戲坊,瞎娃的地方,你再不抓緊改造,歪歪腳穿什麼鞋都拐哩!」夜郎說:「跟啥人學啥人,寬哥整日教訓我,嫂子也要挽救失足青年呀?」寬嫂定平了臉,說:「你別給我打哈哈,我是正經問你的——你和顏銘的事到底怎麼樣?顏銘哭哭啼啼給我訴冤枉的。」顏銘說:「我哪裡就哭哭啼啼了?」寬嫂說:「你不要說話!我問你夜郎,你倆的事怎麼樣?」夜郎說:「好著哪。」寬嫂說:「好,男人家說話算話,我再問你:既然好著哪,這一個月裡你請她吃了幾次飯?買了什麼衣服、項鍊、小零碎、一針一線?什麼時候結婚?購買什麼家具?房子怎麼裝飾?你是怎樣安頓她的?」夜郎先是笑著,見寬嫂一句逼一句過來,也不敢了輕佻,待問道「你是怎樣安頓她的?」一句話也回答不上。顏銘說:「嫂子,我是有胳膊有腿的,我需要誰安頓!現在也不是說這事的時候,他還提著酒壺,客人要喝酒的。」寬嫂說:「我也不問你了,吃完飯,你把顏銘帶到你那兒說去!」夜郎趕緊點頭,從寬嫂撐在牆上的胳膊下鑽過,到了客廳裡去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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