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三六


  卻並未經意地還說了一句「把雞都要熱死了還能下蛋?」寬哥看了一眼雞,說:「雞就是下蛋的品種麼,不下蛋它倒會憋死的。」夜郎說:「車子是局長家的?」寬哥說:「果然是的。局長不在,他兒子說就是的,就留下車子了!夜郎,你出了大力,哥倒去白喝了一杯龍井,還有這棵煙,你嘗嘗,這是市面上多少錢也買不到的『熊貓』牌!」夜郎說:「你不用謝我,我還得找你辦宗事哩!」兩人出了樓區,去茶鋪子要了一壺茶喝起來。

  夜郎寄希望于寬哥去區工商局能馬到成功,寬哥也拍了腔子說辦個營業證有什麼,何況他仍管著這一方地面,行業的不正之風再不好,也不至於不看僧面也不看了佛面!但是,寬哥第一次去找區工商局的局長,局長不在,辦公室的小文書接待了他,並且讓他留下條子。以後,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局長仍是不在,小文書接待得一次比一次熱情。寬哥見小文書殷勤精幹,很有好感,雙方就天上地上地聊開來,小文書百般羡慕警察的工作,一味數說工商局的任務重,外邊人都在講工商局是肥得流油的部門,其實不然,也是好不到什麼地方去。就說局長吧,兒子開辦了一家玩具廠,廠房是有了,技術也沒問題,鄉下招來的民工才幹了半個月,資金就發生了困難,貸款貸不出,來尋他爹,他爹有什麼辦法?他爹的頭還大著哩,你瞧瞧——小文書拉開局長辦公室的抽屜——這裡壓有上百張條子,都是有關上級領導、親戚朋友的關係信,不是要調人進來,就是要申請營業證。辦吧,不可能;不辦吧,又要得罪人,真討厭死了,外邊人哪裡知道這些苦楚?!你們警察卻好,管這一地區,卻從未提出過什麼要求!寬哥聽小文書這麼說了,就不好意思張口說出自己來的r目的,喝了幾杯茶,返回來。把這一切原原本本告知給夜郎,夜郎沒有說不是,倒後悔這事不該讓寬哥去辦理,那個局長一定是知道了他的意圖,又不願當面回絕,就托故不見,讓小文書故意旁敲側擊了。寬哥還在說:「人家不辦理營業證總有不辦理的原因吧?」夜郎說:「原因是他兒子貸不了款!」寬哥說:「你怎麼能這樣聯繫?!」夜郎就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兩人坐著無聊,又玩起以擲紙片兒作曲的遊戲來。

  下午去戲班了一趟,得知城東區的玉雕公司的老闆死了岳母,安仁街的一戶包工頭兒被人綁票才返回,兩家都來請戲班去演出,人手一時拉不開,南丁山將戲班分為兩攤,要讓夜郎也去綁過票的那家。夜郎不願去,認為那是同夥之間的矛盾所致,他欠了人家的錢不還,遭人綁票也是活該,咱去吹吹打打的影響不好;如果這樣,以後若哪個罪犯被政府槍決了,搬屍在家裡,請咱們去演出難道也去?南丁山說:「怎麼不去?只要他付錢,咱管他是什麼人?」夜郎就生了氣,說自己胃病犯了,請了假。悶悶不樂地回來,不想在保吉巷口碰著了那個銀行信貸科長李貴。李貴是坐了一輛車的,巷道窄,車不得進去,才從車裡下來,說:「夜郎夜郎,去買油呀?」夜郎說:「買什麼油?」李貴說:「不去買油,嘴噘得那麼長要掛什麼瓶子?」夜郎笑了一下,說:「你幾時撥些款麼,把咱這巷道擴修一次,這麼窄的,車不能開到樓下。」李貴說:「這你就不知道了,車不得進巷,那些大小廠礦的人來了,文武大臣必須下馬嘍!」

  夜郎說:「你活出人了,見天都有廠長來朝見??」李貴說:「嘻!他廠長在廠裡說一不二,到咱這裡他卻要乖著!什麼廠長負責制,應該是信貸員領導下的廠長負責制哩!」夜郎心下突然想起:工商局長兒子不是要貸款貸不成嗎,求他去那裡一趟,辦營業證的事不就水到渠成?這麼想著,臉上就生動起來,說:「你一天總是忙,這麼晚了回來,又去哪兒了?」李貴說:「化肥廠把我接去吃飯了。兄弟,人都說吃請著好,可天天這樣實在是負擔啊!山珍海味的東西是好東西,可咱有多大肚子?」夜郎上來拍拍那副滾圓肚皮,說:「頂住我三個了!裡邊埋葬過幾百條魚了?」李貴笑道:「再要胖下去,這心臟就受不了了。祝老最近怎樣?」夜郎說:「他三天兩頭地提說你哩!」李貴說:「我何不想著他?可哪裡又走得開身?!聽說他癡呆了——會說話了?」夜郎知道一時失口,說:「還是說不了,只是在紙上寫。寫了幾次你的名字,我對他說了,李貴讓我問候你多次了,祝老就笑,又寫著字,要我去你家當面致謝哩!」李貴說:「夜郎你來麼,咱倆樓連樓的,你沒事就來麼。」夜郎說:「我可沒有好東西給你拿!」李貴說:「要你拿什麼?你來了咱哥兒們好好喝一場,什麼也不用拿,把嘴拿來就是,我那兒有的是茅臺酒!」夜郎就說:「那我晚上就來啦,可別到時候不開門!」

  晚上,夜郎果然去了,李貴拿了茅臺來喝,可打開一瓶是假的,又打開一瓶還是假的,李貴臉上不得下去,撩了床單讓夜郎去挑自己愛喝的酒。夜郎一看,床下嚴嚴實實立栽了一層名酒,就大呼小叫了一番,討得李貴的喜歡,才取了一瓶五糧液來喝。酒過三巡,夜郎掏出一個條子來,彎彎扭扭一片字,是讓李貴幫著辦營業證的內容,夜郎就說這是祝一鶴拜託他的事:祝一鶴的親戚要辦個餐館營業證,可工商局一直卡著,因為人家的兒子辦工廠貸款貸不來。李貴趁著酒勁就罵工商局長,說他兒子要貸多少錢?一百萬五十萬不可能,十萬二十萬算個啥?夜郎聽了心下高興,又怕酒桌上李貴說過就忘了,還要強調,李貴就說他哪裡是醉話,他從來沒醉過的,一邊就問祝一鶴的親戚姓甚名誰?夜郎說了吳清樸的名字,又說了平仄堡吧台服務員鄒雲是吳清朴的未婚妻。李貴說鄒雲是不是平仄堡最漂亮的那一個?是不是左頰上還有三顆淺白麻子?我沒醉吧?

  夜郎說沒醉,是海量,就又舉了杯子敬酒。李貴喝過了,卻罵起來,說:「世上的好女人都讓狗口了!」夜郎嚇了一跳,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他聞聽著這李貴是離過婚的,但李貴找沒找下新的,李貴沒有說,夜郎也不便問,這個晚上也未見有什麼女人出現的。李貴就歪了頭,問道:「兄弟,你還是打光棍的?」夜郎說:「嗯。」李貴又問:「有沒有性夥伴?」夜郎也搖搖頭。李貴就說了:「沒個媳婦也得有個性夥伴的哩,兄弟!女人是狗性的人,誰和她睡了就和誰親!??咱不急的,世上總有好女人的,我倒不信我這般年紀比不過那半截子人土的老頭!陸天膺除了畫個虎還能幹什麼?他老頭就是再服人參、枸杞子,甚至狗寶鹿鞭,他還能威風多久?!」夜郎先是不明白他話的意思,待說出個陸天膺來,忽地想起那一日在陸天膺家見過的年輕女人,心有所悟,知道這其中必有一段曲曲折折的傳奇故事的,便要試探著問李貴,李貴卻說:「兄弟,你說說福貴是什麼?福貴福貴是連在一起的,哪裡會有福而不貴的道理?!古時候都有過拿錢捐官的,那官就不算官了?!不說了,不說了,世上的好女人多得很哩!來,於了,幹!」酒杯直戳過來和夜郎碰,自個喝幹了把杯子口翻過來讓夜郎瞧,夜郎只好又喝下一大杯。

  酒一直喝到下半夜,兩個酒瓶子都空了,李貴說:「再取一瓶,再取一瓶!」夜郎低頭從床下取酒時,就趴在那裡不動了,他聽見李貴在說:「你不行了?你還講究在社會混哩,喝這麼一點就熊下了?小李——李穀勝——!」他迷迷糊糊是聽著了李貴在呐喊前邊樓上的小李,多半是讓小李來背他回去吧,後來什麼都不知道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