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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夜郎說:「你還行麼,我就給我爹說精衛的故事哩。」阿蟬說:「給你爹說一個小鳥的事?精衛填海,那多徒勞無益的,給你爹就說這些?!」夜郎說:「你懂個啥!」不理了阿蟬。這時候一輛出租車嘎地就在前邊停下,車裡走下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朝他們銳叫了一下。阿蟬還以為這女人是認識夜郎的,回頭看去,就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一個持著手機的男人在那裡淫淫地笑,攬了那女人的腰往近旁的酒樓去了。從大街往西的窄巷裡,兩旁的槐樹濃蔭交錯,路燈在濃蔭裡激射如雲中的陽光,樹後簷牆的黑暗處,有人在擁抱。遠處的水管下水流嘩嘩,是倭腰的老婦人在洗衣服。一群赤著膀子趿著拖鞋的閑漢橫著過來,叫嚷著你贏牌了就得請客,那東勝街夜市上令狐家的餛飩餡嫩,賣餛飩的小妞更嫩。早五點,照例是小院子裡的吵鬧時分,先是樓下院門角的那家癩瘡禿頭,燒起了牆根下煮雞的鍋灶,火光明亮地照閃著每扇玻璃窗子。這是陝南山區的灶型,西京城裡不可能再有第二,灶道長若三米,斜坡而上,依次安有三口大鍋,一把火在下邊的膛裡燒起,三口鍋同時受熱,熱烘烘的腥臭味就彌漫院子,煙也隨著院牆往上爬,濃重的黑煙溶入夜空。禿頭老婆是白日在街上擺燒雞攤的,禿子只管去收購雞,收購了在院子裡拔毛剖肚,天黑下來,穿一身拈綢褂兒,灰不灰白不白的,戴一個小小的草帽,挎了背盤去沿巷叫賣。昨天晚上,又收購了幾大筐雞在院牆根的,夜郎回來後聽見小李在和禿頭談話:「又弄到死死雞了?」「話可不敢這麼說的!」「算我不會說話。殺雞怎麼雞不叫喚——啞巴雞?」「用竹棍捅雞耳朵,來不及叫就咽氣了。」「你腳底好著的?」

  「好著的——啊,你罵我?」「我怎麼罵了?」「你要說是『頭上生瘡,腳底流膿』?!」「這是你說的,怎麼算我罵了?」這禿子住在院裡,是全院的災難,也是周圍人家的災難,居委會已經來干涉過幾次了,但房東沒意見,禿頭的房租比所有客戶高出一倍的。禿頭只是悄無聲息地燒自己的火,小李就起來了,他是一邊把屋中的青菜往三輪車上裝,一邊開了水龍頭,拿長長的皮管子往菜上澆,一邊嘴裡小聲哼豫劇《周仁回府》。河南人是中國的吉卜賽,街面上那些擺攤耍猴的、練拳的、做硬氣功、賣老鼠藥的,差不多都是同一口音。小李常在街上碰著同鄉就領回來住宿,惹得房東也不高興,無奈,他一張好嘴,無遮無攔,與那房東女人插諢打科,這女人倒不依了掌櫃,且家中無事,夫妻見天搓牌,若三缺一,小李再忙,也會成全,是個隨叫隨到的人物。小李的豫劇一唱,房東的女人準時就醒了,已養成了習慣,起來要大解,穿一件寬大的睡衣,趿遝了拖鞋,掖懷往廁所去,然後叫房東去送手紙。房東慢慢騰騰,嘟囔不已,拿了紙揉一團隔廁所門扔進去,小李就笑著說:「做生意的辛苦,做房主兒的也辛苦,你要伺候老婆,每日把尿桶拿回房中,你只消跑一次差事就好了!」廁所裡的女人聽見,高聲說:「小李,快住了你的口嘴,我這是讓他表現情意哩,別人想來給我擦尻子,我還不讓哩!」

  小李說:「這倒也是。——『若把嫂嫂獻上去,周仁不是某某的!』——禿子,給我開開門!」蹬著車子出院去了。院子下邊的一響動,樓上隔壁的五順也就起身了,叮叮咣咣開爐子,提水壺。他是拾破爛的,卻養得很高貴的習氣,每日清晨要熬了茶喝。果然就來敲夜郎的門,端偌大的一個搪瓷缸,撲撲閃閃地把半缸茶倒給夜郎,詢問今日做甚呀?

  夜郎坐在那小椅上,瓷頭悶腦,好像還沒完全的醒。這差不多成了習慣,每日早晨一睜開眼,常要以那時的情緒來決定全天的,有時莫名其妙的情緒低沉,這一整天就幹什麼也提不起勁了。夜郎扭頭看看窗外,天並不算好,他腦子裡依然還縈繞著夜裡的夢境,感到沉悶和驚奇。已經是許多的天日了,他隔三岔五地就做同樣的夢,夢境都是他在一所房子裡,房子的四堵牆壁很白,白得像是裝了玻璃,也好像看上去什麼也沒有,可他就是不得出去,幾次以為那是什麼也沒有,走過去,砰,腦袋就碰上了。後來那牆又平鋪開來,他往出走,走出來了,腳下的牆卻軟如浮橋,一腳踩下去,再提起,牆又隨腳而下隨腳而起使他邁不開步。他只好又在房子裡,大聲呼喊人,房子外就站著了祝一鶴、顏銘,還有那個五順、吳清朴和鄒雲、丁琳,但怎麼也沒有虞白。他想丁琳。沒好意思問明,丁琳似乎不願意把話引申。誰也不得進去,他也不得出來。他聽見五順在說:「把門打開,夜郎,鑰匙呢?」

  他不敢說鑰匙虞白拿著,因為他怕引起寬哥不高興,也引起顏銘的懷疑,他沒有言傳。五順還在說:「鑰匙呢?鑰匙呢?」這樣的夢境,出現一次是可以理解的,夜郎驚異的是竟有三至四次了,他想,平仄堡建好的時候,最高的第十二層裡全部安裝了意大利的玻璃的,他第一次上去觀看,就發生過以為前邊有個門要走過去,結果是玻璃反照了對面的門,使他砰地碰過一次。過去的記憶殘留在大腦裡,才發生自己在玻璃房子裡的夢來,可是,虞白怎麼不出現在夢裡呢?根本連想也不曾想的五順卻在那裡詢問鑰匙?!

  迷迷怔怔著的夜郎坐著不動,五順就讓夜郎喝喝茶,清醒清醒。夜郎就說五順,你還去收破爛嗎,我跟你去。五順就說,哈,你拾破爛?光你這張臉就不行!夜郎便問:「你說我這馬面?」五順說:「像個市井無賴。」夜郎在鏡子裡照了一下,自己也笑了。說他馬面的只有虞白,說他像個打手卻不止五順一個人了。臉是黑,而且粗糙,眉長入鬢,亂髮遮目,知道他的人說他是不修邊幅,不知道的人就以為他是個浪子閑漢的——現在是好人怕壞人,壞人怕不要命的,這張臉幾乎是他的通行證了。有一次,他路過北大街,兩個人為撞了一下自行車而興致蠻大地打架,許多人在圍觀著而不敢去勸架,他那時也站在一邊看的,就聽見旁邊一個女人在對她的丈夫悄悄說:「咱快走開,你瞧瞧這個??」那丈夫扭頭看他一眼,兩人脖子硬硬地立即就走開了。那一回他受了極大侮辱,本欲要罵出一聲,但隨之又笑了:這也好,女人是為自己的一張臉來世的,可以走遍天下,中國以前的標準男人都是戲曲上的小生,都是賈寶玉式的溫文爾雅,現在卻一味喜歡粗野硬錚之徒,我的臉天生蒼黑,形狀三棱暴翹,出門在外倒用不著怕了他人了!夜郎現在聽五順說「光你這張臉就不行!」拿眼看了看五順,想五順的話或許是對的,可我能幹些什麼呢?戲班混個差兒,也不是長久之計,以後總得有個事去幹呀,就說:「收破爛或許是收不來,別人要以為我是個打劫的強盜。封涼臺呀、粉刷房呀的木工油漆工一類咱又沒手藝,可給某個老闆當馬崽,我還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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