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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歌聲越唱越緩慢深沉,反復出現「擺擺」的字眼,阿蟬也笑個不止,一仄頭看夜郎,夜郎卻眼淚花花的,便不敢笑了,說:「夜哥,你哭了?」夜郎說:「我想起我爹了。」阿蟬說:「你爹也是個擺擺?」夜郎說:「我爹是個駝子。那唱歌的八成是江西人來西京出差,看見城裡到處燒紙,想起他的老先人了??我爹沒參加過革命,他只是個農民,我記事起他就是個駝子,腰彎得幾乎是個直角,他上世好像欠了別人什麼,一生都沒直過腰??」說罷就隨了那漫道往城牆上走。阿蟬說:「人家都在街道旁燒,咱要上城牆?」夜郎說:「人家都是老西京人,我在這裡都站不住個腳兒,我爹還能來占一塊地?」

  城牆上靜寂無人,磚塊鋪就的牆頂如街,在朦朦朧朧的夜色裡泛著青光。兩人順西走了數百米,來到的正好是那一次遭人打槍的地方。夜郎讓阿蟬放下燒紙,自己卻說:「阿蟬,你怕鬼不?」阿蟬說:「不怕。」夜郎說:「那我讓你看看鬼。」阿蟬說:「你用氣功嗎?你能用氣功打開我的『天眼』嗎?」夜郎卻從懷裡掏出塤來,嗚嗚咽咽吹起來。他吹得十分忘情,今夜,氣又特別幽長,幾乎一下午鼓在肚裡的氣,這陣正好絲絲縷縷全呼出來派了用場。阿蟬從未聽過塤音,也從來不知道夜郎也會懂得樂器,當夜郎掏出塤來,她還以為是什麼泥塊,但第一聲嗚然而起,發出了那麼長那麼沉那麼古怪的音,渾身就顫了一下,越往下聽,越感到夜黑,城牆上空曠陰森,不知了身在哪裡,恍惚像是做夢,夢裡又這般恐怖,又記起夜郎說過要讓她看鬼的,又記不清夜郎是夢裡說的還是不在夢裡說的,看天上的黑雲如鬼,看城樓的角簷如鬼,看夜郎也如鬼,不覺「啊」地長聲銳叫,跌坐在了那裡。夜郎收了聲,問:「怎麼啦?」阿蟬說:「夜哥,夜哥。」夜郎說:「你說話嘛。」阿蟬還是看了看夜郎,爬過來還摸了一下夜郎的臉,終於證明了一切在現實中,就說:

  「你把我嚇死了。」夜郎發笑,笑的是今夜那個放槍人沒有放槍,卻使阿蟬失魂了,說:「你不是不怕鬼嗎?鬼才要來的,這一停,看不見了。」阿蟬說:「你這吹的什麼?」夜郎說:「塤。」阿蟬說:「塤這麼怕人的!」夜郎說:「你聽出什麼來著?」阿蟬說:「我只覺得我糊塗了,我好像在一個山溝溝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下著雨,路上泥又深,走一步聽見身後還有誰也走一步??遠遠的崖畔上有燈,孤孤的一顆燈,狼也開始叫了??」夜郎說:「阿蟬還有音樂才能!將來了到我們戲班去學樂器去。」就蹲下來點火燒紙。

  夜郎看過電影,電影上似乎放映過西方鬼節的情景,那是家家刻了南瓜,點了鬼燈,所有的人,男女,老人和小孩,都從屋裡走到街上,穿亂七八糟的怪衣,戴五色六彩的面具,裝扮了各式各樣的鬼。人突然在這一夜都成了鬼,鬼沒有一個是美麗的,都面目可憎,猙獰暴戾。夜郎想,真有意思,中國的鬼節卻不一樣,鬼永遠是鬼,人永遠是人,人鬼不能混淆。人怕鬼,也厭棄鬼,雖然自己的亡去的爺娘老子都是鬼,懼怕和厭棄又無法擺脫他們而產生敬畏,說是一種孝道,實則是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罷了。夜郎默默地燒著紙,蹲在一邊的阿蟬在一眼一眼看著燒著紙的夜郎,心裡仍充滿了恐懼。這一個夜裡,天奇怪的陰黑,沒有月亮,有風,風不大,該是鬼行走的好時候;城市裡沒有墳墓,鬼不能如在鄉下在自己的墳頭接受活人的貢獻,鬼是遊蕩的,如街上遊蕩的人。

  阿蟬不明白的是,這一夜要祭鬼,為什麼卻不讓親戚的鬼進家門,都要到樓與院前的十字路口,街道兩邊的人行道上燒紙呢?遠遠近近的巷道的燒紙火光中,人影在晃動著,都在地上畫圓圈,這是為了防止混亂,還是畫地為牢,這一片地就屬￿某一個鬼了?阿蟬能聽到的,似乎是鬼在城牆下的街巷胡同,院外樓前,熱鬧地跑,像體育館裡舉辦了搖滾音樂會,裡邊的演出已經開始了,外邊的人在跑著喊,大步小步地不停,甚至能聽到鬼們在得到了錢後謔謔而笑,或用指頭蘸了唾沫,背過身急急地清點款數,硬的錢紙在塞搴嘩嘩地響。而城牆頭上鬼少,又孤寂,悄悄地是已立在了那截女牆邊,還是坐在了那搖動著一根枯莖的地磚塊上?

  那一刻裡,火的亮光照在夜郎的臉上,他默默地禱告著自己的父親,他希望在他念叨著父親的名字時,父親就會從千里之外的那個黃泥崗上的墳丘裡趕來。風吹了一下,紙一直暗紅,突然嘭的一聲,像憋了一口氣,紙堆騰起更大的明焰,如花怒放。夜郎的頭髮忽地多起來。他知道父親是趕來了,不自覺地摸了一下頭髮,頭髮竟吧吧地有火星。這響聲阿蟬也聽到了,也看到了小小的燦爛的火星,她叫了「夜哥!」夜郎沒敢回應,已明白自己的不孝——是不能用陽氣嚇駭亡父的。便將一直跪著的單腿變為雙腿下跪。雙腿下跪的時候,左膝蓋正跪在了一塊瓦礫上,墊得生疼,他沒有移動,定睛了看紙變紅變黑變白,然後嫋嫋起飛,有幾片落在臉上,像煙盒的錫紙在牆上吸著,久久不墜。這一定是爹的舌頭了,在吻自己。他拿過了阿蟬帶來的小瓶白酒,說:「爹,城是人家的城,兒子只能招你到城牆上來,錢你就收去花吧,酒還是我喝了!」撮起瓶子咕嘟嘟全灌了下去,突然淚水婆娑,想到了遙遠的故鄉,遙遠的歲月。

  ——爹死的時候,他還小,他沒有哭,頭上的白巾,白巾沿上綴掛的一串棉球擋住了眼睛,他走在出殯隊伍的前邊,被教導著抱了紙灰盆,率領著哭天嚎地的眾親戚去村口。他的堂哥要他一定得哭,說不哭是招別人笑話的,親兒子難道不哭自己的親爹嗎?!他也決心要哭,卻隨著響器一響,怎麼也哭不出來,越是要哭越沒有哭聲和眼淚,直站在了十字路口,堂哥在後邊擰了一下他,他還是哭不出來。端了紙灰盆要摔,堂哥又說:用力摔,摔得越碎對你爹越好,再不會為牽掛家裡而靈魂不安。堂哥說罷了還撿了一塊石頭放在路上,他就將盆子朝石頭上摔去,但目標不准,幸好盆子還是碎了。孝子不哭,著實讓村人恥笑了多年,直到爹過三周年忌日,娘和他去上墳燒紙,從彎彎曲曲的田埂上往坡根走,荒丘上長了一蓬荊棘,荊棘沒有開花,只有被雨水淋腐了的已貼在荊蓬上如一道道白印的幡紙,田野裡的麥子已經起身,有兔子跳躍遠去。他問娘:這地裡怎麼不長包穀了?娘說:「種的麥子當然長麥子唄。」他說:「那麼,是種什麼長什麼嗎?」娘說:「乖。」他就說了:「爹埋在這裡怎麼不再長出個爹呢?」娘說:「爹永遠是沒有了。」他在這時是哭了,爹死過三年他才真正哭了。

  現在的爹,隨他來到城裡,爹的鬼是遊蕩的鬼。夜郎在默念著爹的好處,覺得對不起爹,請爹原諒他,他還要留在城裡!夜郎這時想起了中學課本上曾經學過的「精衛填海」的故事,但爹並不識字,不知道什麼是精衛填海,他就嘰嘰咕咕給爹在那裡念說起那個故事來了。

  燒完了紙,兩人往回走,阿蟬問:「夜哥,你剛才燒紙是在念說什麼了?」夜郎說:「我給我爹說話哩。阿蟬,你學過『精衛填海』的課文嗎?」阿蟬說:「學過。」阿蟬就背誦道:

  發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烏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談;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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