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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夜郎說:「鄒雲是個豔乍人,搭眼一看好漂亮的,細看倒不如了清朴的表姐。她個頭矮的,能穿了這褲子嗎?」讓顏銘又站遠站近讓他看,說:「你說說,別人看了都說些什麼?」顏銘說:「是不是男人都喜歡聽別人說自己老婆的好話?——當然盡是漂亮話,今日在街上就有人尾隨我了半條街,嚇得我出了一身汗,虧得碰著我們隊的一個搞燈光的師傅,才擺脫了。」夜郎說:「世上瞎男人多,別心軟上他們的當,他們說你漂亮,或者肯幫你點小麼零碎,那都有企圖哩。」顏銘說:「瞧你那小心眼,又愛聽別人說我漂亮,又怕別人企圖我,那你怎不把我養起來?你要是個大款,我什麼也不幹了,專買好衣服給你穿了看!」噎得夜郎半天沒話。顏銘說:「生氣啦?」夜郎說:「我掙不來錢,可我見過暴發了的人,他們有了錢吃喝嫖賭抽,你得小心著這些人,知道不?」顏銘一指頭點在夜郎額頭上說:「知——道——了!」

  飯桌上,夜郎說:「顏銘,今晚有空沒?」顏銘以為夜郎要約她去保吉巷那邊,臉紅了一點,拿腳便踢夜郎,夜郎一時醒悟不了,顏銘就讓阿蟬去看看祝一鶴是不是枕頭枕高了,怎麼有鼾聲?阿蟬一走,顏銘說:「什麼話也在飯桌上說?」夜郎說:「下午我去興慶區政府,羿副區長我認識,讓他去工商局說說情的。你買些燒紙在這裡等我,咱晚上了到城牆上燒紙去!」顏銘說:「燒紙?」知道剛才想到了別的一幕,就不敢看夜郎,別轉了頭望那邊臥室,卻瞧見阿蟬在臥室裡極快地剝了一顆荔枝在嘴裡。顏銘回過了頭,說:「燒紙?不逢年過節的燒什麼紙?」夜郎說:「鬼節麼。」顏銘說:「沒到冬至,你過的什麼鬼節?」夜郎說:「你只知道冬至是鬼節,你是西京人,你不知道七月十七日是西京的小鬼節?」顏銘說:「我父母死得早,我倒沒有燒紙的習慣。怪不得昨H街上就有人賣燒紙,我還嘀咕,大熱天的誰買你的紙呀?——可晚上我們要去鴻達紡織品公司去表演的呀!」阿蟬出來,悄悄問顏銘道:「銘姐,那荔枝是樹上結的還是地下長的?」顏銘不搭理,說:「你下午了去買一刀紙來,晚上陪夜哥去燒燒。」阿蟬說:

  「夜哥肯要我不?」夜郎說:「你又不是艾滋病患者,我怎不要你?」顏銘說:「你這??!」夜郎說:「你買了紙,晚上六點鐘我能過來就過來了,六點鐘沒來,你拿了紙直接在南門口門洞裡等我。」

  夜郎吃過飯就去了興慶區,區政府羿副區長正在開會,夜郎托辦公室的幹事去會場叫了出來,羿區長一出門就瞧見了夜郎在走廊一頭站著,遲疑了一下,卻嘟囔著幹事:「是誰呀?正開著會的,是誰來找嗎!?」夜郎迎過去說:「羿區長,是我。」羿區長噢噢兩聲,立即四面看了,急拉夜郎到自己的辦公室,隨手把門關了,說:「是夜郎?!好長時間沒見了你!上個禮拜,西郊農場又邀去釣魚,我還想起了你,你那次是一次釣了二十斤吧?」去年的夏天,羿就調動到興慶區政府,農場的負責人開設了一個魚池,專供市上的一些領導星期天去釣魚,羿便來約祝一鶴秘書長,祝一鶴當然也把夜郎叫去了。那一次,夜郎與羿認識,羿殷勤地跑前跑後,在魚池邊給祝一鶴安坐椅,撐陽傘,還跑著去買了冷飲,祝一鶴每釣上一尾,他就大呼小叫,誇獎說祝一鶴的技術好。

  其實那一次夜郎釣的最多,羿幾乎坐不住,僅僅釣上來三條。祝一鶴中午在招待所休息的時候,羿和夜郎在那裡下棋,他拍了腔子給夜郎說:「兄弟,以後祝秘書長有什麼事用得著我,我包了!你有什麼事也只管來找我!老哥官不大,可在基層,凡我管的地盤上還有辦不成的事?就是在我不管的地方有什麼,咱也有辦法托了別人!說句實話,有什麼事你去找書記、市長,他們也不一定能辦得了,他們還得請我們來辦麼。就是送禮,書記市長也不見得有人去送,一是不敢去送,二是想送尋不到門。咱基層幹部就不一樣嘍!」當時夜郎倒覺得此人還直率,也就說:「基層幹部離百姓近,事情辦好了,老百姓的口就是碑,辦壞事,老百姓也是一眼眼看著的。」羿說:「可不是,現在風氣不好,如果老百姓要造反,首先掉腦袋的也就是我們這些人了!解放初,槍斃最多的是什麼人?不是國民黨那些大官,也不是毛毛隨從,是縣長,七品官這一級離百姓近,民憤大麼。舊戲上一寫縣官都是些白臉——為什麼?——一是寫戲的人只熟悉七品官,也只敢寫到七品官,二是寫了七品官,老百姓看了戲能共鳴嘛!——七品官,芝麻大個官!嘻嘻,咱革命了幾十年,還是個副的,嘻!」

  夜郎還真服了他這一席話,說:「過幾年副的就成正的了!」羿說:「誰給你正的?你問問祝秘書長,為啥姓羿的現在還是個副的?」說完就呵呵地笑。現在羿又提到釣魚的事,夜郎想起了這一幕,不免心裡酸酸的,說:「羿區長還記得這些?你去年夏天去釣魚,今年夏天也去釣魚,祝一鶴他就沒這個福分了。」羿說:「早聽說老祝是病了,我一直還說去看看的,就是走不開身;當個屑區長,還是個副的,卻一天到黑忙得尿都尿不淨,褲襠都是濕的了!老祝也倒黴,政治生命就輕易讓別人犧牲了!我現在算看透了,要在仕途上混,不跟人不得上去,跟了人危險性大,咱是與誰也不近不遠,當然誰也不會重用了咱,誰也不會太陷害咱哩。」正說著,走廊裡喊:

  「羿區長!羿區長!」夜郎就起身要去開門,羿噓了一聲,不讓夜郎動,自個把門開了個縫,探出腦袋,問:「誰個?」立即又把門打開,笑著說:「楊書記呀,我來了個客人,馬上就來。」夜郎看見門外站著一個黑壯漢子,手上的煙吸到一指長了,從口袋又摸出一支接上,十個指頭蛋卻焦黃黃的。一口濃煙就噴過來,說:「我以為你上廁所了,我也去了,隔著隔板說了幾句話沒回應。廁所裡怎麼又畫了那麼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羿說:「誰知道哪個又畫上了,他娘的,去年我到哈爾濱,今春到廣東,廁所裡都是這些東西,總不會是一個人的作品吧?內容和形式競一模一樣!」黑壯漢子說:「剛才叫你,門開得那麼一點,我想是不是來了相好的了?原來也和我一樣黑包公!他好像我在哪兒見過?」夜郎也正疑惑,羿說:「你哪裡見過他,他不是西京城的。」

  黑壯漢子噢了一聲,說:「那你就快點來,時間不早啦,還有三個問題沒研究的。」羿說:「鄉里幹部忙的是催糧催款,刮宮流產,咱整日忙收稅,完不成任務,市上只怪罪咱,咱還能想出個啥辦法?!你們先研究吧,研究成啥我也沒意見——我馬上就來的。」便把門重新關了。悄聲說:「是區委楊書記,年紀倒比我輕,是市委諸葛書記的秘書下來的。」夜郎想起就是原市長和諸葛書記鬧的那一場矛盾才使祝一鶴從此完結了政治生命的,就苦笑了笑,說:「好像我也見過他的??你怎麼哄人家我不是西京城裡的?」羿說:「他是知道你名字卻記不准你的人的,要是知道咱們還熟,他可能又要懷疑我也是原市長線上的。原市長在的時候咱沒沾過他的光,他人走了,我卻帶了他的災,要不怎麼到現在了這副字像膏藥一樣還貼著揭不去呢。」夜郎聽了,心裡一陣陣發顫,眼前這個羿,是把他當做禍害而對待了,一時感到侮辱,臉色就難看起來。羿瞧夜郎生了氣,趕忙說:「你別介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要真正賤看你,也不會讓你來我辦公室的。你不在仕途上不知老哥的為難,祝一鶴的下場你不是不知道的!給我說,有啥事要我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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