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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抬頭見是夜郎,罵了:「大熱天的,你日弄我說什麼話?怎麼浪到這裡,敢情在裡邊排戲?」夜郎說:「嗯。」

  小李說:「滿街都是鬼了,還排鬼戲!」夜郎說:「瞧這神氣,今日是黴了?」小李說:「早上送了豆芽去學校,得知這幾日韭苔價好,心又沉了,又販了半車,卻怎麼也賣不動,還叫人把秤錘收了。」夜郎說:「收得好,你那假秤錘哄得了十個人哄不了十一個人,人家沒揍了你吧?」小李說:「做小買賣的,誰個不在秤上做鬼?那買菜的是個大高個,我問在哪兒上班,他說某某鞋廠。我說,啊,是大老闆!他說什麼大老闆!集體的廠子,區鄉鎮企業!我說你們鄉鎮企業搞不搞不正之風?他說啦,沒不正之風就沒鄉鎮企業!正因為說過這番話,他買了三斤韭苔。又返身來說少了四兩,要查秤。我知道遇上壞人了,提了一小捆菜塞給他,說:老兄,這和你的企業一樣麼!那大高個先氣哄哄的,這下倒笑了,說,你卻不能虧到我頭上!順手便把秤錘拿走了。我追著去要,他競也悄聲說:兄弟,你真要嚷啊?!我還嚷什麼?老子褲帶上還備有一個的!可我哪裡還能再在這裡賣?」夜郎聽得好笑,小李就問:「劇院裡有沒有水龍頭?」

  夜郎說:「進門靠左的廁所邊有一個,我看著菜,你進去洗洗。」小李說:「菜也熱得要洗了。」兩人推車進了院,小李就用一截水皮管接了龍頭在菜上澆水,又把苫著的草簾子澆個精濕,才自個爬上去喝了一氣。這時便見一個警察進了院,東張西望。小李低聲說:「警察來了!」夜郎說:「怕甚的,咱這陣犯了罪?」把車推過來,警察卻是寬哥。

  寬哥一身警服,早汗濕了前胸後背,低而濃的髮際下留著拔火罐的痕跡,一見夜郎,倒威嚴了,說道:「夜郎,國家主席每晚電視上還見一次哩,可你就是難尋著!」夜郎說:「是你尋不著我,還是我尋不著你?我讓人去過你家,嫂子沒有說?」寬哥說:「好多天她不理我了。」夜郎說:「過不成了就離婚,寬哥又不是找不下個黃花閨女,就是找不下,一個人打光棍也比整日吵鬧著安逸!」寬哥說:「胡說!老婆又不是帽子,天冷了戴上天熱了丟掉!她在更年期的,過一半年會好的。小李,把菜弄得這麼濕怎麼行啊?」小李說:「水菜麼,不淋些水就能點著火了!」寬哥說:「買賣可得公道哇。」夜郎說:「你們警察,把治安抓好就得了,賣菜的能壞了啥事?」給小李使眼色,小李飛快去了。夜郎遞過一支煙給了寬哥,說:「找不著你,你就把一壺酒冷喝了!前幾日我認識了一戶人家,家裡有一把琴的,樣子和你見到再生人焚的那把差不多,都是仲尼琴,上邊還有一行文字,記著琴的歷史,起碼是清朝的貨了!」

  寬哥說:「有那麼久的?前日我去文物市場,買了幾個漢朝瓦當,回來才發覺全是假的,現在複製假文物的人多哩!文字怎麼說的?」夜郎說:「原話記不得,我拓了個紙片兒,在家裡,去看看。」寬哥說:「你先等會兒,我去問個事兒。」就走過街對面和擺冷飲攤的老太太說話,老太太直搖頭,又去問屋簷下一對下棋的人,人家也是搖頭,寬哥垂頭喪氣過來。夜郎問:「什麼事?」寬哥氣咻咻地沒言語,拉夜郎走到這條巷和北大街交叉的路口,那裡有一個路燈杆,杆下豎著木板牌子,上寫了「便民免費打氣處」,正站了幾個人。寬哥問:「沒人送來吧?」那幾個人攤攤手,似乎還笑嘻嘻的。寬哥就又進了旁邊商店。夜郎問怎麼回事,那幾個人說了,原是寬哥要做好事,自己買了兩個打氣管放在這裡,專供過路騎自行車的人充氣,頭一天,氣管安然無恙,今日中午卻突然沒有了。夜郎聽了,也是沒有生氣,咧嘴笑了。寬哥從商店出來,又買了一把新氣管,還買了一個鏈子,說:「你笑什麼?這事你競還笑得出來?」

  夜郎說:「只要你是雷鋒,大家就盼你永遠是雷鋒麼!」寬哥用鏈子一頭拴了氣管,一頭鎖在路燈杆上,說:「正因為都是你這種思想,才有不自覺的人哩!我再買一個,他偷了讓他心裡琢磨去,說不定明日就又送了回來。」夜郎說:「那咱就等著黃瓜菜涼吧。」寬哥也調子低下來,譾:「咋就成這樣了?自己不做好事也就罷了,別人做好事還這麼損著?」夜郎說:「你沒看天氣都成什麼樣了?」寬哥說:「與天氣屁事!」夜郎說:「冬天越來越不冷,夏天也不比往年熱,冬不冷夏不熱,五穀都不結,人發生變化哩。」寬哥說:

  「怎麼變化?」夜郎說:「現在患癌的人多吧?癌是什麼,聽醫生講是人的細胞增生,我想,人一定是在發生進化呀!人要適應這天氣,身子就得相應變化,這細胞首先在變,這才有癌,患癌的人是第一批進化的人。原先人從猴子變成了人,尾巴是慢慢沒有了,說不定將來人的額上又長出一個日艮來,鼻子不在臉中間,長在頭頂上。」寬哥說:「哪兒來的邪思胡想?到了鬼戲班也成活鬼了!夜郎,說正經的,那戶人家有琴,會彈不?」夜郎說:「當然會彈。你知道人家怎麼解釋『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來著?」附了耳說了,寬哥說:「能這麼解釋?再生人死時怪悲壯的,也會是這麼個想法?」

  夜郎說:「你把什麼簡單的東西都處理成了複雜的東西,為啥不成哩?性是那樣,人生還不是那樣,把複雜的東西處理成簡單的東西,也恐怕只有活了兩世的再生人能這樣做的。」寬哥說:「你現在倒能得不行,腦子裡盡是怪念頭!」夜郎說:「你不是說我是活鬼嗎?今日你有空沒,我領你去看看那琴去,人家還要問再生人鑰匙的來龍去脈的。」寬哥說:「晚上去。」夜郎說:「人家是女的,三更半夜警察去抓賭呀還是查嫖呀?人家不說,四鄰怎麼說?」

  寬哥說:「女的?你怎麼認識的?瞧你這精神頭兒,敢情真是瞎了心!」夜郎說:「我夜郎也不是沒見過女人!就算是猴急了,夜郎看上街上的女人不下百人千人,你看上了又怎麼著,人家就跟你來了?」寬哥說:「嚷那麼高聲幹啥?去看琴的事以後有日子,我這幾日找你就是為顏銘的事,你嫂子和我鬧,也是顏銘給她說了你們的矛盾,她就嘟嘟囔囔問我交的你這是什麼朋友?你知道不?顏銘已經開始上臺了,那女子真是不錯,幹什麼都有著較真勁兒,不出多久,我估計她會成為『藍夢』的臺柱子哩!這幾日是在平仄堡歌舞廳表演,我認識那兒的經理,你在那兒也熟,咱去開個房間,你們好好談談,我也去洗洗澡。」夜郎沒想到寬哥說出這件事來,不覺心裡沉起來,說:「顏銘給你全說了?」寬哥說:「她只給我哭訴你們鬧彆扭了,別的事還是她給你嫂子說的,你嫂子又說給了我。男人麼,得有個責任,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你和人家睡了,說分手就分手了?!」夜郎一時無言回對,倒被寬哥硬拉扯著去了平仄堡。

  熟人的到來,賓館的經理開了一間房間,寬哥立馬就去了洗漱間,喊叫夜郎進去。推了門,寬哥已脫得精光,使夜郎吃驚的是寬哥的牛皮癬越發嚴重了,整個脊樑和兩肋間都起了甲片。寬哥說:「實在癢得不行,快幫我上上藥。」夜郎從他的口袋取了一短截筷子和一瓶藥膏,先在地上鋪了幾張衛生紙,用筷子的棱角在背上刮,一片一片銀屑如雪花一樣落下來。寬哥很羞恥了,說:「夜郎,你說我怎麼就得了這種病?」夜郎說:「幹壞事的人活該得怪病,寬哥卻得的什麼?或許是寬哥你為了革命累得脫皮哩!」氣得寬哥說:「我脫皮,你應該脫胎換骨!噢,往上,往左,對,就那兒,多刮幾下。」夜郎使勁刮了,刮下了白甲,肉就赤紅赤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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