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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酷熱的夏天使所有的人都在這沉重而窒息的氣氛中支持不了了,兩個大王的昏厥使人群騷亂,立即有嘍羅去舀了綠豆湯來灌,想這湯水灌下必會敗了火氣,但兩個山主緊閉了雙目卻在高聲說話了,一個說:「你說呀,你快說呀!今日不說哪兒還有說的地方呢?」一個說:「我怕哩」。一個就說:「大王是白朗大王。不是真個白狼吃了你嗎?」一個還說:「我還是不說。」一個就生氣了說,「跟你這不出息的男人我算倒八輩子黴了!你不說我說了吧!」兩人這麼你一句我一句,互相不看,接應自然,又全然是夫婦口吻,有人就駭聲叫道:「這是鬼附身了,這是通說了!快拿簸箕桃條來蓋住抽打!」那一個說著婦人腔的大王就閉目發怒了:「誰要打我,我是來向大王訴冤的!」有人就問:「你是誰,你要向大王訴什麼冤?有冤你到縣衙公堂去!」那婦人腔就說:「我是七星鎮興茂客店的娘子,他是我的丈夫,我們在客店是接待過你們狼牙山寨的人,是二十個人,他們說是要去打黑老七要去救白朗大王,我們夫妻自給他們酒喝白給他們肉吃,可他們天明一出店碰上地坑堡的人就打起來,他們是全被殺了,那地坑堡的人就又來到店裡找我們。院子裡一刀戮了我丈夫.進廚房又找我。我跳進水甕裡,頭上頂著葫蘆水瓢,但還是讓找到了。他們說我是狼牙山寨人,我說老娘不是,但老娘看不起黑老七,他不去殺官兵卻關了白朗大王,他是小牛牛!他們問我小牛牛是什麼?我說是小娃的幾巴!他們就一刀砍了我的右胳膊。我知道我不得活了,就罵黑老七,他們說你再罵砍了左胳膊!我還是罵,左胳膊就砍了。我倒地上還在罵,他們就割我的舌頭,最後連奶也割了……」說到這裡,另一個就說:「你不要說了,我來給大王說,大王,我夫妻不是狼牙山寨的人,我夫妻是為狼牙山寨死的,為狼牙山寨死的能不能說給你大王呢?若大王不肯理我們,我們這不是死得太冤嗎?如果大王能理我們,就把我們也當了狼牙山寨的人,大王奠酒那我們夫妻也能去享受一口了!」臉色更加難看了的白朗不知該怎麼處治眼前的事故,他為著兩個山主的突然昏厥而耽心,也為著昏厥的山主怎麼說出這一段全然是別人口吻的話而疑驚,他說:「為我狼牙山寨死的人,當然是有一份美酒。」此話一落,倒在地上的那一個山主便說了:「娘子,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遂夫妻兩種聲調同時說道:「謝謝大王!」而也是兩個大王在這一時睜眼坐起來,渾身冷汗淋漓,虛弱無力,猶如幹罷了一場最苦最累的活計。眾人忙問是怎麼啦,他們只說剛才腦子嗡地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眾人面面相覷而毛骨一齊悚然了,這是一場鬼魂附身的通說無疑,那麼,在得勝相慶的今日,在白朗大王酒奠亡靈的狼牙山寨上,召喚來的是多少的鬼魂!興茂店的夫妻來了,而並不是狼牙山寨的人卻為狼牙山寨死去的又何止這一對夫妻,會不會也要通通到來附體通說呢?眾山之主和每一個兵卒嘍羅都臉色蠟黃驚恐不已,便有年紀稍大的老兵急去將接收的火紙以銅錢拍打了當場焚燒,企圖讓到來的鬼魂得到一份陰錢而安而息。偌大的紙火蓬蓬燃燒,紙灰如萬千黑色的飛鳥在漫空飄浮,並不阻止的白朗也抬起頭來,久久地盯著一葉紙灰在那裡方向不定地遊動,最後就靜落在他的頭上,他沒有拂去。

  這時候,從寨子下上來了一隊人,形容憔悴衣衫破爛,領頭的正是領了自朗的命令下山招收舊部的那個頭目。他上得寨來被這紛亂而恐怖的場面所驚,也被白朗大王苦楚得僵硬了臉面的神色所驚,就跪下了,同來的舊部也跪下了,所有的狼牙山寨的兵卒嘍羅全都跪下了,齊聲叫:「大王——!」

  大王白朗木木地看著他們,終於趨前扶起了那個頭目,問道:

  」就召回這麼些人嗎,舊日的兄弟都不願再來了嗎?」

  頭目說:「回稟大王,只要是舊日的兄弟,全都回來了!」

  白朗說:「那是三千人呀,三千呀?!」

  頭目說:「是的,別的全都死了。」

  白朗說:「死了?」 .

  頭目說:「我走遍了他們所有的家鄉,他們是死了。有的是黑老七偷襲鹽池時死的,死了三百七十人,有的是鹽池戰敗後逃散出去,先後被官府捉住殺掉的,死了七百二十一人,有的是為了救出大王,前前後後在地坑堡周圍戰死的,是六百三十九人:只有三十八人沒有來,他們是在救你時沒有救了卻傷了雙腿或瞎了雙目或傷勢過重被人背回去實在不能行走了。」

  白朗沒有言語,回轉過頭來說道:「是我的舊部兄弟,都站過來吧。」

  跪伏在地上的兵卒嘍羅有一半站起來,集中到一起了。這是有千人之眾,卻三分之一的人不是殘了手就是跛了腿,更多的則是在頭上、肩上、腿上包紮了厚厚的血布。

  白朗突然問頭後仰向天,哈哈哈哈地狂笑了:「我勝利了嗎?我是王中之王的英雄了嗎?」

  這笑聲和叫喊異常怪異,使所有的人聽見了都打了一個寒噤.一身的雞皮疙瘩暴起了。賽虎嶺的十個山頭的大王和黑壓壓一片的兵卒皆驚駭得看見在火紅的如毒刺蝟一樣滾動的太陽下.白朗的臉色再也不是那麼神采奕奕,再也不是那麼唇紅齒白雙目若星,他一下子衰老了,頭皮鬆弛,臉色醜陋,驟然間一動不動,遂身子慢慢搖晃著,搖晃著,最後倒在了地上,遠遠的那座天元寺的分裂成兩柄劍狀的石塔同時在一聲沉悶的轟隆中崩坍了。

  第三日的一個早上,一群婦女在賽虎嶺最高的山梁官道上,那一眼唯一的泉水邊,看見了一個人挎了短槍過來,全嚇了一跳,以為是遇上了一個行歹的土匪或是一個官兵,急忙匿蔓於草叢裡。等那人走近了,卻有一個膽大的又能認識此人的女人尖聲銳叫:「這不是白朗大王嗎?」

  女人的眼睛是好,他正是白朗。但已經蒼老得如一個朽翁的白朗大王,再沒有穿著那一件白色的團龍長衣,也沒有那一雙白色的深面起跟鞋,而是一身肮髒短服,一柄短槍並沒有將皮帶兒斜挎了肩頭,也不別插在腰間,泥土把槍身糊了,也堵塞了槍管,在他上土坎時完全是用著一個短拐杖了。他聽見呼他的名子,站住了,卻疑惑地看著面前的女人。

  「大王認不得我了,嗎?」那個女人說,「可我認識你的j你想想,當日你被黑老七鐵枷繩索地押了路過前面那個山頭時,有個說過你長得好,又為你獻了一朵野薔薇,遭到黑老七的嘍羅踢過一腳的人嗎?那人就是我!」

  白朗想了想,想不起來,他搖開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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