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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聽到「劉松林」三字,站在白朗身後的一隊貼身嘍羅忽地撲過來,如挾風的虎群,將還沒有走到場中來的人掀翻在地了。血湧得一臉通紅的白朗把手中的酒碗嘩啦摔了,大聲怒叫:「劉松林,好個賊逆,你今日還有膽量來呀?來了正好,你那一顆賊頭正用得上奠我狼牙山寨的英魂!,,

  那人突然脖子挺硬了:「大王,你再看看是不是劉松林?!」

  暴怒了的白朗一個愣怔,待看了一眼時,那人長得和劉松林十分相似,但畢竟比劉松林矮了些,也胖了些,臉上沒有那抽煙土人的一層土灰色,不禁也疑惑了:「你不是劉松林?」

  那人說:「我不是劉松林,劉松林卻是我的一奶同胞。大王今日重整旗鼓東山再起,劉松林是你第一個要殺要剮的叛逆,可你大王哪裡知道這奠祀的第一人卻應該是他!」

  眾山之主和蘆席上的殘部兵卒幾乎是憤怒了:「這廝胡說八道了,劉松林叛主投賊,殘殺陸星火,難道還成了功臣不成?!」

  白朗卻揮手讓嘍羅們放開了那人,冷峻地問道:「劉松林他是死了?」

  「是死了,大王,他死無屍首葬無墳塋。」那人說。

  「他死了?」白朗重複了一句,卻突然走近了一步說,「你說奠祀的第一人應該是他,他能比陸星火嗎?他能比地坑堡的那位婦人和丫環女子嗎?」

  那人站了起來,又幾乎是傷心了,但卻在紅日當空之下擦乾了眼淚.說:「陸星火是忠烈之漢,那婦人和丫環有節烈之舉,劉松林在狼牙山寨時的功績不用我說,大王心中清楚,在場眾位心中也清楚,他的最大的過錯不就是曾為了一個女人私自逃離過大王的嗎?但是,當他得知大王被囚,鹽池丟失,陸星火去救大王又斷了胳膊,他大哭一場,血刃了他的那個女人就奔到地坑堡去了。他沒有帶多少人,他脫離了大王后只想和那女人尋一處僻靜地過安靜生活,他還忘不了唱戲,懷戀著舞臺上的周瑜,所以,帶在身邊的只有二人,武藝又平平,但他還是去了。去了地坑堡,才知道那裡防備森嚴,他無從下手,又退回來尋找陸星火。陸星火已經殘廢,還領人去攻殺過地坑堡,但也差不多把人傷亡完了。他二人那一夜就住在我家,從一更商議到二更.二更又到三更,想不出個好辦法來,把一壇酒都吃完了,就又趴在桌上哭。到了五更,陸星火終於想出讓劉松林砍了他的頭去假降黑老七,然後進入地坑堡殺掉黑賊為大王報仇.學一場古書上講的荊柯刺秦。這辦法是好,劉松林卻不忍心陸星火這麼死去,陸星火說:你不要和我爭了,你就是獻了頭讓我去.黑老七一是信不過我,二是我一條胳膊也無力殺了黑老七。就借說他去上茅房解手,在那裡用刀自割了頭。劉松林那時沒有哭,他把陸星火的頭血滴在酒裡面喝,他說:兄弟,劉松林現在不是劉松林一個了,劉松林是陸星火和劉松林兩個人了:就帶了頭趕到地坑堡。黑老七果然相信了他,讓他端了陸星火的頭進了他住的廳院裡,他首先要黑老七先拿出三百兩

  銀子放在一邊,再要黑老七把煙土準備好,說他煙癮犯了需要抽煙。黑老七一一照辦了,要他端上陸星火的頭來,卻不讓他近身。不讓近身怎麼能行呢,陸星火的頭顱下是藏好一把短刀的,他便說:『我還有個請求,黑山主一定答應我!』黑老七說:『什麼請求?』他說是陸星火的嘴裡有一顆金牙的,請求能讓他敲了那一顆金牙!黑老七嘿嘿笑了,讓人把頭遞給了他,他一邊往黑老七跟前走,一邊掰弄頭顱的嘴,忽地從頭顱下抽出短刀,卻一腳踩在了一塊瓜皮上滑倒了。他再要爬起來,一切都來不及了。大王,你是知道的,劉松林抽煙土抽上了癮,沒煙是沒勁的,他從我家走時是抽過三個頓時的煙的,但到了地坑堡,煙勁還是過去了。他沒能爬起來,黑老七的左右兵卒就亂刀將他砍了,砍成一堆肉泥了。劉松林死後,黑老七是膽戰心驚了,剛才那位小兄弟談到丫環的字條使黑老七幾乎要瘋了,這根源也一定是有了劉松林的謀殺才產生了效果的。像這麼英勇之人,大王不但不追奠他,反倒還罵他賊逆,我那兄弟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寧啊!」

  那人說到這裡又哭起來,白朗已經支持不了了,癱坐在了條凳上,反復地說:「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大王!」劉松林的哥哥說,「我要是有一句假話,大王現在就刀劈了我,他們是可以作證的啊!」

  擁集在觀看熱鬧的山民中就有兩人走來跪下了,自報他們曾是黑老七的左右隨從,他們是親眼看見了這壯烈的場面。黑老七殺了劉松林後,即關了廳院大門,封鎖了消息,所以地坑堡的別的兵卒是不知道的。待到黑老七最後死了,他們不願再上山吃糧才回家務了農的,今日原也不來瞧這種熱鬧,是劉松林的哥哥特意要他們來作證的。

  白朗的臉色黑沉起來,他沒有再將酒端起來奠祀,也沒有落下一滴淚,而是離開了那個他一直站著的高臺階,向著眾山之王和他的部下嘍羅走來,喃喃地說:「還有我白朗不知道的人嗎?還有替我白朗死去的我不該忘了的人嗎?」他的樣子非常地虔誠又非常地令人恐怖,當目光落在十個山主身上時,有兩個山主突然臉色煞白,撲咚撲咚差不多一起跌倒在地昏迷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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