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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王,你要給我說話嗎?」女人趨勢獻著殷勤又說了。

  白朗下了決心,再次塑造自己的孤傲,完全是一尊側坐的石像。

  「那我走了,大王。」女人終於走了。

  這一個上午,白朗吃了一碟牛肉,喝了半罐酒,因為沒事又接連吃完了那半罐酒後迷迷糊糊倒了床上睡去。但似睡又未徹底睡沉,想這陣的劉松林、陸星火在幹什麼呢?他們知道作大哥的現在在這兒,知道威風一世的狼牙山寨覆沒了嗎?由兩個兄弟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想到了清晨送酒的、r環,驀然之間,覺得那丫環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可在哪兒見過?又想不起來。就又責駡自己了:這不是很可恥嗎?為什麼見了一個美貌女人自己就沒有勃然怒起,僵直了身子,反要自慰為孤傲清高!真是像丫環講的「不肯瞧我們這些人」似的,那麼,為什麼在她走了以後又要看人家一眼呢?且喝了人家帶的酒,又現在作想起人家覺得在哪兒見過?!過去在安福寺讀禪書,書上講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過河時看到河邊一個女人望著河水發愁,老和尚就主動前去把女子抱過河去。兩人重新上路已經走了許多時間了,小和尚卻問老和尚:「咱們出家人是不該接近女色的,你怎麼剛才抱了女子過河呢?」老和尚說:「你還想著她呀?我抱她過河,我早已把她忘了,你沒有抱她過河,可你心裡現在還在抱著呀!」唉唉,這小和尚又怎麼不就是自己的現在呢?白朗氣惱地拿拳砸自己頭顱,覺得這實在有損于他的英雄氣的,就什麼也不願再想下去。

  下午裡,又是那個丫環送了肉餡的包子和一盆小蔥豆腐湯,且又換了一罐酒,白朗依然目不旁視,也終不回望她走去的後影。第二天,第三天,都是這丫環來送酒飯,來了就更一身鮮豔的服飾,梳一番新的花樣的頭髻,說許多甜潤酥人的話語。因為是經常由這一個丫環到這裡來,白朗慢慢就不將目光高視屋頂,那麼冷眼看她一下,仍不肯回應一句話。而在每一次她放了酒飯坐在他的對面看他狼吞虎嚥地吃喝,或是臨走時要在他的床鋪上用棕刷拂去席上浮塵,他不免也瞧見了她頭上的花釵真是純銀鑄打,玉腕上戴就的也仍是瑪瑙手鐲,為著自己的一句話而咯咯發笑時,掏出一塊香帕掩口,那香帕竟也是小小的做工十分精緻的蘇繡品。這種香帕不是本地所產,白朗曾在攻克鹽池後在鹽監官太太的房裡見過,他便疑心這女人不是黑老七的丫環了。可不是丫環又能是什麼人?哪裡又會是黑老七的姨太太或女兒什麼的能每日兩次殷勤送來酒飯嗎?精明的白朗實在也有些疑惑了。

  又一個晌午,天氣悶熱異常,白朗洞開四面窗子,外邊沒一絲涼風進來,渾身燒燥難受。他吃過了酒飯從門裡走出來,沿著門外的一段回廊轉到樓梯處,那裡是數十級臺階,下邊有鐵柵攔著,且站了三個持刀的面目猙獰的嘍羅。他複轉回屋,掩了屋門,估摸著還不到吃飯的時候.就脫光衫子,褪掉長褲,只穿件短褲頭仰八叉倒在床的涼席上,但就在這時,門偏被推開,那丫環笑吟吟走進來,一臉很狐很狐的媚態了。白朗針刺一般

  先夾了雙腿,遂一個肉團跳坐起來,吼道:「出去!出去!」

  女人卻靠在門上把門扇掩合了,眼裡是那樣的一層光氣,說:「大王終於說話了!可我不出去呢?」

  白朗說:「不出去我就把你從窗子甩出去!」

  女人說:「那你就抱起我甩吧。」

  她竟一步步挪近來,挺了豐腴的胸膛,使兩個大奶子在衣衫裡活活地躍動。白朗差一點撲過去扇她個巴掌,再攔腰提起摜下窗去,但他看到女人微閉了雙目等著他的赤身幾乎要在那一觸間軟癱下去的神色,他在獅子一般地跳下床來時,一個發怔,遂抓了長長的鐐銬拋打過去。鐐銬沒能打著女人,反倒帶動了自己往前踉蹌了一下,女人到底是一聲尖叫,變臉失色地奪門逃了。

  但是,白朗在中午沒有飯吃,太陽已經落山了酒飯還是沒人送來,他罵了一句娘,聽著肚子一陣咕咕地饑響,卻慶倖自己終是沒有赤身時讓一個女人坐在房問。酒飯不來,一定是嚇壞了那個女人,那麼黑老七就該無論如何來見他了。待到晚上,他並不點燃那盞油燈,忍受著饑餓和衣睡去,腳步聲卻從樓梯口響起,且有光亮愈來愈大,末了,卻仍是丫環端了一盞擦拭得潔淨,燈芯撥得很大的燈檠走了進來。

  「大王怎麼不點了燈呀,我還以為燈盞裡沒了油了!」

  聲音平靜柔和,全沒有白日受驚的痕跡,白朗倒暗歎女人的非凡,燈檠放在桌上,燈光正映在她的臉上,容顏自比白日多幾分豔麗,愈發覺得她的哪兒有些面熟,也愈發覺得她不是地坑堡的丫環使女了。女人說:「大王肚子已經很饑了吧?大王是這麼一副秀才面孔,凶起來卻是惡神一般的了!我是醜陋女子,大王見了就動怒,可晌午你要敲碎了我的腦殼,恐怕今晚你是吃不上酒飯了。」說罷就直勾勾看白朗,將一罐酒和一碟牛肉同三個饅頭從籃子取出來,推近了他的面前,還在說:「別那麼惡狠狠瞪著我呀,還想打我嗎,我想現在的大王怕沒有一絲的氣力哩!」

  白朗確實是沒了一絲氣力,他第一個念頭是不接受女人的酒飯,要硬就硬到底,為了自己的英雄意氣,他是永遠不吃不喝也能行的。這念頭才一閃動,立即又被另一個念頭代替,自己說定了不為女人所動,為什麼競和一個女人較勁呢,狼牙山覆沒,眾兄弟的死的死,傷的傷,散的散,他白朗既然不死就要在某一日重整旗鼓,大丈夫有大丈夫的氣象,若為一個女人而絕食豈不是小兒舉動或是那些讀了書的情種的秀才坯嗎?他忽地張開雙臂把酒罐和飯碟攬了過來,並不抬頭的,風掃殘雲般地吃將起來。女人被他的突變之舉震住,開始放浪地嘲笑,又調謔玉面秀才吃相的難看。而白朗,這一刻裡則視面前的女人是木雕是泥塑是一塊無覺無知的桌子凳子或別的物件,只是更緊地扒飯,更猛地飲酒,發出很大的嗝兒了。女人說:「好呀,這才像個山上的大王的。可我說出一句話來,你就不會這麼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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