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女女女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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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起得太早了,伸手不見五指,掩門時珍姑還在熟睡。 其實趕場用不著去這麼早,殺豬的和炸餅的一定還沒有去,可我總覺得應該早一點,去走走月光潑濕的山路,第一個看到太陽。 我深一腳淺一腳走進墟場,暗中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大概是樹幹,或是夥棚的柱子。我瞪大眼睛仔細搜尋,終於看清了殘月,還有月下一道黑森森的陡岸——那當然是小鎮的連綿屋脊。 不知為什麼還不見燈火,不聞雞鳴與狗吠,以及人們開門時的吱吱呀呀,莫非現在還是深夜?是我的手錶欺騙了我?我搖搖表,喘喘氣,繼續向前摸去。忽然,一腳踩著了個軟乎乎的東西。在迅速縮腳的一瞬間,我感到它是個肉溜溜的活物,忽地一下躥走了,想必是一條蛇。我退了一步,可另一隻腳又同樣踩到了軟乎乎的東西,那東西大概出於驚慌,一撲騰,從鞋底下掙脫,竟順著我的褲腿往上躥,小爪子細細碎碎地一路紮上來直至腰間,幸虧我手忙腳亂地撲打,它才通的一聲回到黑暗中。我冷汗大冒,背脊發涼,兩腿軟軟的再也不敢移步。 憋住呼吸細細聽去,似地面發出隱隱約約的潮湧之聲。我低頭一看,發現一團團黑影飛掠而過。天哪,老鼠!這麼多老鼠!這麼多老鼠在列隊飛奔! 我記起來了,這些天上面來了一些人,抄著三角架水平儀一類,寨前村後地一個勁忙碌,又召集群眾大會,問大家是否發現了雞飛樹丫、井水升漲等異兆,同時囑咐鄉民們統一警號,輪流放哨守夜,住磚房的盡可能搬進木房等等,於是人們便紛紛議論地震這件事。那麼眼下莫不是要地震了?不然為什麼有這麼多老鼠跑出洞穴?它們是不是已經預感到地表以下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正迫在眉睫? 很久以後,我才想到么姑曾預言過這場地震。她生前常常覺得頭暈,還一再說到「地動山搖」這個詞——那當然是暗指地震了。她眼下已經消失。那天的葬禮上鞭炮叭叭炸響,在空中綻開一簇簇瞬時生滅的金色花朵,把白日炸得千瘡百孔,炸出一股股焦糊味。嗩呐沉沉地起調,又沉沉地落下去,飄滑於身前身後不可觸摸的空處,緩緩地鋸著顫抖的陽光。吹嗩呐的是幾位漢子,有的駝背,有的眼瞎,有的瘸腿,臉上都毫無表情,或望著眼皮下一塊石頭,或盯著路邊一棵小草,埋頭互不搭理,甚至目光也從不交遇。只是聽到鑼鼓默契的啟導,便悠悠然各自舔一下嘴唇,腮幫鼓成半球形狀,抱起嗩呐鋸將起來。他們隨著前面搖搖晃晃的棺木,隨著撲撲翻卷的招魂旆幡,縮頭縮腦登山而去,在一片油菜地裡踩出凹凹凸凸的腳印。更有意味的是,么姑的棺下墊了一層密密的鼠屍,就像我後來在鎮街上看到的那種,不知是出於什麼習俗。 地震?地震啦——我終於發現,自己的喉管根本沒有發出聲音。我把自己的手捏了一下,看是否在夢中。我還發現,小鎮到處都是房門緊閉,對我的叫喊毫無反應。只有很遠的一棟樓房遲遲亮起了一星燈光。不知那是學校還是鎮公所。我著急萬分,聽出窸窸窣窣的聲浪越來越大,看見一串串老鼠從門縫裡、樹洞裡、小巷裡以及菜園裡躥出來,匯成巨流,蓋滿一街,漫向牆基和水溝,此起彼伏你蹦我跳,形成遍地的朵朵黑浪。我想提腳讓開它們已經沒有可能。一路走去,腳腳都踩著老鼠,軟塌塌的,滑溜溜的,人就像踩在棉墊上搖搖晃晃,又像踩著一片散木滑滑溜溜。無論我怎麼跳躍和怎麼選擇,也踏不到一個穩定落點。更奇怪的是,被踩的老鼠既不叫喚,也不反擊,只是從鞋底撲騰掙扎而出,繼續它們慌亂的奔跑。它們頂多是被踩暈了頭,在你的腰間或者肩頭盲目地躥上一圈,又跳下去追隨自己的隊伍。它們比肩接踵,一往無前,莊重地信守著一個你無法知道的計劃。 就這樣,我一直在鼠河上踏浪而行,在鼠群的包圍中左沖右突,在鼠群的腥臊味中差點暈了過去。我東偏西倒地跑一陣,又走一陣,又跑一陣。我捶打著每一張門:地震啦—— 前面是一段石階。鼠流到了這裡以後就形成鼠瀑,順著石階滾下去,滾成一個個鼠球和一個個鼠筒,直到滾落階底才潰散開來,露出一些灰白色的小肚皮。鼠瀑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已經把前面一夥棚沖倒,一塊門板,幾根木頭,還有木桶和稻草什麼的,都在鼠河上旋轉一圈,漂蕩而去。遇到前面街口的狹窄小巷,鼠流便陡然增厚,淹至居室的窗口。有幾隻黑鼠甚至跳上屋頂,繼續朝預定的目標奔行。我已經看見了碼頭與河流,看見河面反射著殘月的薄光,透出潮潤的寒意,揚起絲絲縷縷的白霧。但鼠流沒有在河岸停止,也沒有折回,竟沙沙沙地一直向河裡傾瀉而去。整個鼠流如一匹長卷地毯,一直鋪下碼頭,被河水毫不費力地收束,濺起浪花聲如同廣場上的歡呼。前面的老鼠沉沒了,後面的老鼠還是踏著沉沒者向前。後面的老鼠又沒頂了,再後面的老鼠踩著沒頂者繼續向前。從水裡翻出來的黑鼠濕津津的,水淋淋的,亂抓亂跳,拼命掙扎,以至不少黑鼠遞相咬尾,五六隻連成一串,在水中浮動翻騰如一條黑鞭。遇到木船的黑鼠則爭相攀高,頃刻間船篷、船杆、船舷、船槳上都立刻駐滿黑鼠,宛若一座河中的鼠島。 但那不是鼠島。我看清了,它是一隻盛滿炭屑的草編提籃,么姑的提籃。 大嶺本兮盤古骨, 小嶺本兮盤古身。 兩眼變兮日和月, 牙齒變兮金和銀。 頭髮變兮草和木, 才有鳥獸出山林。 …… 招魂師唱起來了,你們也跟著唱起來了。我感謝你們眼中的淚水以及義重如山的一程相送,更感謝你們原諒我的兩眼幹幹。我給你們下跪。你們將一把把白米拋撒,讓它們紛紛落向墓坑,跳動一下就不再動彈。在你們的歌聲中,遠山變得模糊而柔軟,傾斜的岩層在緩緩起伏蠕動,如凝固了的洶湧浪濤又開始了洶湧,要重演洪水滔天的神話。一切音響都被太陽曬得透明,曬成靜靜的鹽,在浩蕩的波濤上閃耀。 氣化風兮汗成雨, 血成江河萬年春。 在你們的歌聲中,有大地震晃,山岩崩塌,遠古突然迫至眼前。地震啦——天書已翻展,弓弦已張開,血淋淋的牛頭高懸于部落的戰旗之下,你將向哪裡去?苦蕨似的傳說遍佈整個世界,驚醒每一個時間黑洞之夢,在大漠,在密林,在月色清秀斑駁的宮廷,我究竟在哪裡?遠古一次劃出天地界限的臨盆慘叫,使炎黃之血浸入牆基和暗無天日的煤層,浸入陰謀般糾結廝咬並嗡嗡而來的象形文字,你將向哪裡去?呵呵,洪水滔天洪水滔天,一個人死了,地震了,牆垮了,誰也不能救她。太陽終是遙遠,流星落入彩釉,以眼還眼悄聲碎語終是須臾,唯時間在年年的穀穗上昭示永恆和太極之圓滿那究竟是為了什麼?一次次死亡結成人類的永生,指向玉樹瓊宮,香花芳草,糧山棉海,鸞鳳和鳴,善男子善女人攜手連袂人面桃花歡歌如潮,那無比實在的輝煌你將向哪裡去?從來就有高原,從來就有星座和洞穴,從來就有劍戟相拔和野渡空舟,從來就有枯澀的兒童之眼和不孕婦女的老鏡而螻蟻般的人流你將向哪裡去?牆垮了,地震了,縱使每一頁日曆都是千萬人的忌日,縱使每一條道路都沒有終點,縱使禁錮和放縱都行將變質,但難道不因此而覺得岩層中滲出的回答甘之如飴?善男子善女人在殘碑上歷歷在目以沉默宣諭萬世之箴言:一切播種都是收穫不是收穫,一切開始都是重複不是重複,金木水火土那長出了青苔的隆隆人類之聲你將向哪裡? 小嶺本兮盤古身, 兩眼變兮日和月。 人們還在唱著和唱著。 終於地震了,後來人們說連山上的邊牆都震得全無,最後一點殘跡也被掃蕩乾淨。我去看過,是真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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