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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嗚嗚。」

  「你那毛佗沒有來。你明白嗎?他公事多,哪麼有時間來睬你這個瘋子?他不會來,不會來的!」

  「嗚嗚嗚。」

  她像個自知有錯的孩子,討好地笑一笑。

  珍姑也漸漸體會出竹竿的作用,碰上么姑不願拉屎尿,不願吃飯,只要把竹竿揚一揚,對方就立即規規矩矩。

  不過她得照顧其他殘疾人和孤兒,也不能老捏著竹竿條子,全天候守著么姑這一個。這一天她尋思半晌,沖著老大吆喝:「大毛,還給老娘做件事,打個籠子來。」

  我後來見過竹竿,就丟在牆角,竿頭一端已碎裂。我也見過籠子,或者叫籠床吧,除了滑滑的欄墊,都是一根根粗大的杉木,在人們不常觸摸的地方,積有黑黑的泥垢,顯得籠子更加沉重。木頭接榫之處,楔背被錘得開了花,給人一種牢不可破的穩固感。這個足以制服豹子和老虎的籠子,眼下關鎖著無比實在的一團空寂。

  么姑竟然可以在這裡面生存下去,實實使我驚訝。是不是因為她幾乎從未生育,才有如此強旺的精血和生命?聽珍姑的老大說,她後來簡直神了,不怕餓,不怕冷,冬天可以不著棉襖,光著身體在籠子裡爬來爬去,但巴掌比後生們的還更暖和。在她生命最後的一段時光,一些奇事更是連郎中們都無法解釋——她越長越小,越長越多毛,皮膚開始變硬和變粗,龜裂成一塊塊,帶有細密的溝紋。鼻孔向外擴張開來,人中拉得長長的。有一天人們突然覺得,她有點像猴。

  她繼續小下去,手足開始萎縮,肚子倒是一直膨脹。如果隨意看一眼,只見她一個光溜溜的身子,還有呆呆的兩個大眼泡。人們又有新的發現,覺得她像魚。

  這條魚成天撲騰撲騰的,喜歡吃生菜,吃生肉,甚至吃籠床邊的草須和泥土。吃飽了,便常常哧哧哧地冷笑,卻不知道她笑什麼。如果不讓她這樣生吃,她就不高興,就用貌似手臂的那只肉槌一個勁捶打,製造出嘣嘣嘣的生命樂音。不過,人們已經熟悉這種樂音,熟悉到不再注意這種樂音。成人們來珍姑家串門,從不在乎這種樂音的強大存在,比方說並不會伸頭探腦地朝裡屋看看。只有娃崽們還記得她。他們幾次好奇地想潛入發出樂音的那個房間,都被珍姑罵得四下逃散。後來的一次,待珍姑和兩個兒子下田去了,他們又偷偷摸摸聚在一起,互相鼓勵和慫恿,來探尋樂音的秘密。他們搭成人梯,爬到窗臺上,朝墨墨黑的屋裡張望,終於看清了籠子,還有籠子裡的一個活物。

  「那是什麼東西?」

  「興怕……是魚人吧?」

  「它咬不咬人?」

  「娃娃魚咬人,魚人不咬人的。」

  「你敢摸它嗎?」

  「有什麼不敢?」

  「我還敢摸它的鼻子。」

  「它在叫哩。」

  「它是肚子痛起來了吧?」

  「它是要出來玩麼?」

  ……

  娃崽們覺得那小個頭活物理應是自己的朋友。他們順著牆根,溜到後窗,從那裡跳進屋去,打開籠門,打開大門,甚至毫無必要地打開所有的門,開出了一個四下通暢無礙令人舒放痛快的自由天地。然後,他們把活物連抬帶拖地弄出大門,情不自禁地充當父親或母親。他們先打來一盆水,幫活物洗了個澡,特別注意洗淨屁股。又用一根紅布條子,將活物頭上幾根稀稀拉拉的白髮,紮成一個沖天小辮。大概紮辮子時沒留心,扯得對方的發根頭皮很痛,活物哎哎喲喲地哭了。娃崽們愣了愣,紛紛想法子止哭,讓活物高興。一個女崽威脅:「不准哭,白虎鬼來了,誰哭就會把誰裝進簍子拖走。」一個男伢又想出更妙的辦法,率先去搔活物的胳肢窩。

  咯咯咯,娃崽們先笑,接著活物也呵呵呵呵呵呵笑了。顯著的效果使娃崽們信心大增,興致大發,都爭先恐後地去露一手,搔腿搔腰搔頸搔腦袋,一頭頭黑髮聚在一起,此起彼落地拱動……活物終於發出一聲大叫,眼裡充盈著濁淚。

  據說她還嘟噥了一句什麼,但無人聽清了。

  我又聽說,有人還是聽清了,說她嘟噥著一碗芋頭。另一個版本稍有不同:有人說她嘟噥著自己的頭暈。

  我不知道么姑是不是就在那一天死了。反正我從鄉親們嘴裡聽來的就是這些,以後的事無人提及。她是怎麼死的,比方是不是樂死的?是不是死於全身臟器衰竭?我也不知道。我坐在珍姑家的火塘邊,聽著山鄉寂靜的黑夜,捧著晚飯前必有的糖茶。桌上有四個小碟,分別裝有玉米、南瓜子、紅薯片、米糖杆。小碟被珍姑收走以後,她又端上大缽的肉塊,都是出自瓦壇的醃製品,有魚酸、牛肉酸、豬肉酸、麂肉酸,此外還有酸辣子、酸蒜苗、酸胡蔥、酸蘿蔔、酸蕨菜,琳琅滿目。看到一串串黃溜溜的東西,我初以為是酸藤豆,後來才知是酸蚯蚓,而蚯蚓下面的一顆顆硬物,則是酸蝸牛。老家人愛吃酸,我早有所知,但今天還是大開眼界。

  我看了珍姑一眼。這位老遊擊隊員年近七旬,仍然腰板挺直,頭髮熨帖,聲音響亮,大臉盤子被柴火映得金光閃閃。她大手大腳,大聲大氣,大襟衣,大奶子,大鼻頭,全然一種爽爽朗朗的大,一下就能籠罩你和感染你。她不由分說地給我夾菜,老是問我一聲「苦不苦」——我知道這就是問菜鹹不鹹——家鄉話裡鹹苦不分。

  她又夾起兩塊豬肉,眼圈紅了,說這只豬是么伯看著捉進來的,看著長的,么伯還幫忙斬過豬草哩。可惜么伯命苦,沒趕上吃肉。她把豬肉送入我旁邊那只空碗,含含混混地說:「么姐,你嘗嘗。」

  碗邊,是一個空虛著的位子,是整個黑夜的邊沿。

  么姐,苦不苦?你嘗嘗。

  位子還是空虛著。

  她撩起衣角按按眼角,聲音碎碎癟癟地從喉頭擠出:「你么伯,想苦了,把腸子都想綠了,想黑了,想枯了,就想你來……你么姑命苦呵。她以前是這裡最標緻的。一上街,後生就追著看。來提親的人,把門檻都踩爛。」

  我點點頭,覺得聽懂了她的話,以及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我大口喝下包穀酒,覺得全身熱起來,頭重腳輕,動作有些飄忽。我看著火塘升起的閃閃火星,急匆匆向黑色屋頂扶搖而上,一顆顆在那裡熄滅。我覺得它們熄滅在宇宙的深處。

  更要命的是,在這最需要眼淚的時候,我仍是兩眼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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