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女女女 | 上頁 下頁


  我不在家的時候,或者我忙得顧不上她的時候,她就時常煩悶地敲打桌子。日長月久,大概敲得很順手,很熟練,很愜意,大概感覺到自己能製造出可愛的動靜,她就越敲越頻繁,越敲越粗重。小桌原有一層黑漆,居然被她敲溶了一塊,露出桌面白生生的本色,像鼓面由鼓臍向四周輻射出鼓芒,形成一個多角狀的閃光體。到後來,連閃光體都被她敲得微微塌陷,眼看就要變成一個木色混沌的扁盆。我十分驚異,她那只瘦硬的手,一根竹節般的骨頭,竟有如此堅強,能把木頭都敲得塌陷,而自身卻不曾有一絲消融。嘣,嘣,嘣,嘣——我覺得這聲音越來越腫大,越來越老辣,帶著血腥味充塞於天地。

  敲得我們的房門引人矚目了。開始還只是有人探探頭,或者敲敲我們的窗子,或者在樓下大喊我的名字,表示不能忍耐這種肆無忌憚的噪音。當他們知道這是根本無法阻止的必然存在時,也就只能橫眉撇嘴地將就了。他們還是可以過他們的日子,吃飯,澆花,做藕煤,修自行車,搭個油布棚辦喪事,或者打撲克麻將——幾位老人為了涼爽總是抬著牌桌追隨大樓的陰影,一天下來,幾乎由西到東骨碌碌轉了一個圈。設想某一天,牌桌邊少了一位常客,再也見不到了,我就會相信那是旋轉的離心力把他甩出去了,甩到那邊辦喪事的油布棚裡去了。

  房管所來了人,把這棟老磚樓房裡外看了看,判定為危房,開了個什麼單子,計劃加以整修。我暗自歉疚,總覺得幾十戶房子的破損全是我家嘣嘣嘣敲出來的。

  我開始脫頭髮,每天早晨醒來,枕上都有稀稀散散的青絲,攏起來足有一小撮。我也開始喜歡戳老鼠洞,圍著樓房機警地巡查,竹竿火鉗一齊用上,還叫妻子挽起袖子幫忙,熱火朝天轟轟烈烈地大幹。而且我開始更多地與別人吵架。那天國駿來找我,頭髮光亮亮的,照例說起他們單位裡糟糕的官僚主義。我本來想附和他,這是毫無疑義的。他一定是猜到了這一點才說得口若懸河長驅直入,把瓜子嗑得那麼響亮。可我一開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我說民主真他媽的可笑,說民主不就是群氓壓制天才嗎,說開明的皇帝比淺薄的民主要好上一萬倍,不是嗎?……我說這些的時候,還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早就看出了他根本考不上研究生,也無法買到他渴望的進口電視機。

  國駿臉色發白,驚慌地走了,連傘也忘記帶走。妻子瞪了我一眼,收拾著茶杯和煙灰缸,責怪我何苦要同客人這樣爭吵。

  「我同他吵了嗎?」

  「怎麼沒吵?你看國駿都氣成那樣了。」

  「國駿?你說國駿?他剛才來過了?」

  嘣,嘣,嘣——么姑又在敲打桌子,還有嬌聲嬌氣的呼喚。我立即異常靈活地去拖便盆和扯下烤得暖烘烘的尿片。

  一陣忙亂終於過去,家裡沉靜下來。妻子悄悄把頭靠在我肩頭,想說什麼。

  「去看看爐子吧。」

  「這是沒有法子的事。」

  「你先睡。」

  她輕輕歎了口氣:「么姑這是在討賬。」

  「討賬?」

  「銘三爹說的,她先前給了別人多少恩,現在就要給別人多少難。一筆筆都要討回去的。這叫討賬癱,是治不好的病。」

  「還有香煙嗎?」

  「銘三爹說,沒討完賬,她不會死的。」

  「你去睡吧。」

  我再次拿起那份報紙,卻記不起剛才看到哪裡來了。那份報紙在我眼前一片黑,發出轟轟轟的呼嘯。

  5

  憑著門後那個草編提籃,我不應憎惡么姑。這不公平,太不公平。可一切都無法挽回,當團團蒸汽把隱匿多年的另一個么姑擦拭乾淨,推到我的面前,一切就再也無法挽回。

  依然名叫么姑的這位婦人——我只能這樣說——已經喪失了仁愛、自尊、誠實以及基本的明智,無異于一個暴君,對任何同情者和幫助者都施以摧殘。她的殘酷在於,她以么姑的名義展開這一切,使我們只能俯首帖耳和逆來順受。她的殘酷更在於,有關么姑的記憶因此消失殆盡,一個往日的么姑正遭受遺忘的謀殺。我能怎麼辦?

  這位婦人總是惡狠狠地看我一眼,控訴保姆偷吃了她的豬肉,控訴我們不給她買豬肉,控訴我們串通一氣,存心要餓死她。我買回五個鬧鐘,也無法保證每天晚上準時幫她排尿。我們家裡滿屋子蓬蓬勃勃的尿臊味,總是使保姆們驚慌辭工。現在請保姆太難了,家政服務介紹所門前那黑壓壓一片女人,都在打聽哪個商店在招工,打聽八小時之外加班有多少獎金。我一走進那嘰嘰喳喳的聲浪,就覺得自己是個乞丐,無恥算計著她們的錢包。

  不知為什麼,我一大清早就敲開了老黑的房門。她探出臉來眨眨眼:「就天黑了?我還沒吃晚飯哩。」

  門裡同時湧出狂亂的打擊樂聲響。

  我一聽到這別致的早安問候,就覺得說不出話來。看著牆上一把日軍指揮刀和一個舊鋼盔,只能沉默。

  「你要的民歌磁帶,我借來了,但忘在家裡。」我沒話找話。

  她把半隻冷饅頭對桌上一摔:「喬眼鏡有什麼了不起,老娘與他勢不兩立!」

  我說:「你要民歌磁帶做什麼?」

  她說:「真怪,床下老是嘣嘣地響。」

  「你這個房子,該裝修一下了。」

  「你會不會修洗衣機?我的洗衣機總不進水。」

  我朝那床下瞥了一眼,那裡除了幾個油畫框子和一雙男人的臭襪子以外,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我們說了一些話,但沒一句可以對接,沒有一句自己事後能明白意思。我只能怏怏地回家。

  我只得另想辦法。我終於從一位遠親那裡打聽到,珍媭是么姑幾十年前結拜的一個妹妹,眼下還在老家鄉下。我對妻子說,可以考慮把么姑送到珍姑那裡去。當然,這個,就是說,可以這樣理解,換句話說,沒有什麼不好。落葉歸根,不正是老人們的心願嗎?鄉下新鮮的空氣和水不更有利於治病康復嗎?鄉下的住房不是更寬敞而且人手不是更多嗎?……我們可以找出足足一打理由來說服自己,證明這種念頭的高尚實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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