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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慣性


  有些國家的城市街頭做了些塑料假警察,減少司機的違規現象,就像中國農民在田邊架起稻草人嚇走麻雀,居然頗有效果。即便人們"知道"那些警察是假的,鳥們"知道"那些人是假的,但一個可怕的形象在眼角掠過,假像壓倒了真知,恍惚之際,亦假亦真,也足以形成震懾和阻嚇。這就是心智被一個假像暫時調動和控制的過程,一種視覺性條件反射。

  革命時代裡還有這樣的事:有人不小心砸碎了領袖泥塑頭像,自跪三日以求贖罪,把領袖崇拜橫移到一堆泥塊上。正像有些巫術操作者針紮紙人,火燒草人,鍋蒸面人,對仇人實施惡毒報復,似乎認定紙人、草人、面人等等與現實仇人有形象的相似,便必有內質上的連通和同一,於是假像替代了真身,恍惚之際,亦假亦真,滿腔仇恨傾注於假像,也可得到心理滿足。這種對外形相似性的深深迷惑,不妨被看作感覺慣性的另一類表現。

  幾年前,我在國外見到一個德國記者,還有他身柔如水和聲弱如蚊的香港太太。兩人都年過半百,都很友好與和善。在所有的採訪都圓滿完成以後,我們一起去喝杯咖啡。德國先生突然說出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一個不算正式採訪的問題:你為什麼這樣愛笑?"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有點抱歉的遲疑,十個手指交叉又迅速分開,做了一個比劃,不知道該如何說出他的意思,與太太用德語嘟噥了幾句。"我的意思是這樣,我看過你的一些作品,也是喜歡這些作品的,知道你沒有特別陰暗和特別孤僻(感謝他太太翻譯得如此細緻入微)的東西,但還是讀出了其中的沉重,因此看到你本人以後不免仍有點意外。你很喜歡笑,這樣當然很好(我懷疑他太太擅自添加了這一句客套),不過……如果你笑得少一點的話可能更好,可能更像一個作家,更像一個中國作家。不是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樣回答的,印象中是回答得笨拙而嗦,根本沒有說到點子上,直到返回旅館才理出幾句話,恨不能追到人家的汽車上去扯住人家的耳朵再答一遍。作家為什麼就不能笑?中國作家為什麼就不能笑呢?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問題。我應該整日陰沉著臉,整日沉思默想,眼睛裡全是苦難和悲憤,這才像個作家或者像個中國作家,才能引起讀者的尊敬和外國人的喜愛,是麼?我不這樣就會讓你們失望和驚詫,是麼?你們在畫展上、攝影展上,還有報紙雜誌上看多了這種人,看多了某種把全世界幾千年血淚史都壓在心頭的受難者,看他們總是把死亡或極權一類嚇人的事揣在心窩子上,就不能容忍我笑了,一笑就壞了你們的文化胃口,是麼?

  中國是我的父輩、我的青春以及一片我氣息相融的熱土。退一萬步,即便中國眼下還是一個暗無天日的奴隸社會,我也有笑的權利吧?歐洲在古希臘、羅馬時代就沒有笑?即便中國現在落後得茹毛飲血和水深火熱,我也有笑的權利吧?德國在沒有汽車、電視、信用卡、抽水馬桶以及足夠麵包的時代就沒有笑?說實話,我在中國還笑得更多,到了這裡還沒倒過來時差,到了這裡不得不manner,不得不遷就西方人笑不高聲的優雅,都快憋死我了你明白嗎?

  一個人難有真正的自由,包括笑的自由。文化傳媒和社會習俗正在"教會"大家怎麼活,已經給各種身份分配了表情,正如一切作家不宜笑,一切少女也都應該神情嬌弱,見到一隻蟑螂就得手掩小嘴兩眼發直跳起來大聲尖叫;一切政治家則應該面容慈祥,不論到什麼公共場合都有雷打不動刀劈不爛的一張笑臉,以昭彰政治權力的王道而非霸道品格。文體傳媒和社會習俗也給各種情境分配了表情:一走進鳥語花香就應該有情人春懷,哪怕半老徐娘也得活潑追逐或者繞樹三匝;如果面對海濤滾滾撲岸那就應該面露幾分歷史的滄桑和深刻,不冒出幾句偉人的人生哲理似乎就說不過去——眾多電影的蒙太奇不就是在推進這種表情的套餐化麼?不就是在建立和鞏固著視覺專制麼?這種身份與表情的固定搭配,情境與表情的固定搭配,人人都懂,人人都會,日長月久便形成了人們整理表情的一種法則,一種紀律,一種秩序,不容隨意地胡來,否則就會讓人"不順眼"。

  S君已經適應這種慣性了。他不論在什麼場合,只要瞥見有鏡頭舉起來,就會有臉上的急劇降溫冷若冰霜,兩眼直勾勾,盯住前面一個想像中的仇敵,或者一片想像中的淒慘墳地,而且時時只給鏡頭一個側面,凸現自己線條分明的下齶。我曾經見到他發表在香港雜誌上的一篇關於攝影的文章,覺得不錯,建議他授權我們的《天涯》雜誌發表,讓讀者們瞭解一下他去國以後的創作情況。他忙不迭地拒絕,哦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我以為他是顧忌自己的敏感身份,怕連累了我們,便告訴他國內可能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可怕,畢竟眼下不是文化大革命那年頭了,像他這種有顏色的人,不少已經亮相報刊,沒有什麼麻煩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仍然不同意授權,直到後來碰到他的一個朋友,對方才告訴我:你怎麼這樣傻呢?你這不是要砸他的飯碗麼?如果國內發表了他的文章,他還能有什麼理由政治避難?

  一年以後,正是這位S君以"代表中國地下電影"的身份獲得了國外一個大獎,在獲獎演說中宣稱自己從來不能在祖國發表作品,絕口不提他當年積極爭當什麼副主席並且風風火火給首長們送去內部電影票的往事。他惹惱了中國政府,有關部門隨即下文查禁他的作品,包括他一直在書店裡賣著但十分冷落的兩本舊作。到這時候,他倒真的成了地下藝術家了,真的在國內不再有任何發表痕跡了,終於有了夢寐以求和最適合在歐美國家尋求同情和庇護的身份,排除了我這裡傻乎乎的干擾嘗試。他對查禁肯定暗暗高興,肯定把這種高興秘而不宣。他從此更有理由在報刊以及海報的一切照片上深沉,在各種低調攝影中閃耀著黑暗中痛苦不堪的眸子,還有總是側過來的堅硬下齶,鋼鐵一般冷冷撞擊著觀眾的眼光。

  他永遠沒有笑容——只是從那以後,我一見到他的頭像就更忍不住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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