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暗示 | 上頁 下頁 | |
親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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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是一個多多。我在大學裡最崇敬的一個老師不久前去世了,我很想悲痛卻悲痛不起來。我曾經最喜歡聽他的課,其實那不是聽課,而是享受,是沉醉,是入夢,夢在他的妙語連珠和手舞足蹈裡,夢在他激情之下無意間噴出的唾沫星子裡。他也不是在講課,他本身就是《紅樓夢》,就是杜工部和辛稼軒,是幾千年中國文化的大神附體,講到動心之處完全是目中無人,所向皆空,有一次老淚橫流竟用袖口擦鼻涕。 我上他的課不多,但算是他寵愛的學生之一。畢業後十多年以來,常聽到同學們說,他多次打聽我的情況。他還給我寄過他的新著,在他病重的時候。 我本應該為他的去世流淚,為他的才華和性情,為他的殷切關注。我其實是一個容易流淚的人,有時看一個並不出色的電影,明明知道導演在下一步要煽情了,明明知道煽情之技有些可惡和可笑,還是忍不住被電影煽出淚來,哭得自己又傷心又慚愧,像剛才大冒了一次傻氣。我沒有想到,我可以為一部通俗電影流淚卻居然無法為自己最為崇敬的一位老師流淚,眼窩子幹得像枯井,只能在電話裡誇張地向某些同學表示震驚、惋惜、痛悼以及懷念,只能折騰一些公文悼詞裡常見的辭藻。我對自己感到羞恥甚至害怕,一張即將寄出的捐款匯票,在我看來是騙子向死者的行賄。 也是向自己不安的內心行賄。 我不想去參加追悼會,缺席的理由總是很容易找到。我怕我的無情會在追悼會上暴露無遺,怕自己無法及時履行悲痛的責任。是的,眼淚常常成為一種責任,一種社會責任和文化責任,是對一切偉人、恩人、親人、友人應有的情感回報——無論他們與我們是近處還是遠離,是過從密切還是音訊渺茫,是一種具象性的日常存在還是抽象性的理念存在。與其說這是他們所需,不如說是我們自己內心的一種道德要求。 其實,細想一下,這種要求對於人們來說都稍嫌苛刻。崇敬是一種情感,不一定比親情低級。我們崇敬愛因斯坦一類偉人,但這些人如果沒有以一種實象或媒象打動我們,我們是無法為他們流出眼淚的。感激也是一種情感,同樣不一定比親情低級。我們感激眾多公正的法官、高明的醫生、慷慨的慈善家,但這些恩人如果沒有以一種實象或媒象打動我們,我們也是無法為他們流出眼淚的。我們的淚水被生活境遇所分配,並不完全屬我們。相反,如果我們強制自己用淚水證明一切情感,用淚水償付一切情感,有時就不免裝模作樣,而這種矯情比無淚的崇敬和感激更糟糕。 矯情是無情中最糟糕的無情。 中文詞"親近",顯示了"親"與"近"之間的密切關聯,顯示了親情對具象示現和感官活動的依存。即便有血緣的聯繫,當親人之間也雖"親"難"近"的時候,當親人因種種原因而天南地北動若參商的時候,隨著時間數年、數十年地消逝,親情也就逐漸變得微弱而空洞,就"遠親不如近鄰"了。此時的親情,如果沒有深刻的童年記憶打底,可能更多地表現為賀卡、禮品、匯票、合影照片、電話問候、法定義務的承擔等等,更多地表現為理智和邏輯的認定,而不是一聽到病情通報就忍不住的心酸淚湧。 "近"物不一定都值得崇敬和感激,卻可能有"親"情相系。一條狗就是這樣,只因為它們與我們朝夕相處的"近",它們的死就可能讓我們傷心。一部煽情的通俗電影也是這樣,只因為它聲象感染的"近",也可能讓我們濕了眼眶。我當過一段時期的代課老師,知道校園裡有一種較為普遍的經驗,即壞學生常常比好學生對老師更有感情,一旦畢業離校,壞學生比好學生更常來母校看望老師。可見親情是一種很特殊的東西,不一定是和睦近處的結果,也可以是衝突近處的結果——"近"才是關鍵。好學生們成績太好了,太讓老師們省心了,於是沒有留校、補課、訓斥、談心、逐出課堂、頻繁家訪一類事情的發生,更沒有與老師罵完了又哭甚至打完了又同桌吃飯的故事。倒是學生中那些搗蛋大王,與老師們"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相近以及不打不相親,錯誤不斷所以更得到老師們的重視,胡作非為所以更多獲取老師們的聲音和表情,即便一直心懷怨恨,但也是一份情感的額外收入,是一種記憶中更為深入的鏤刻。一旦怨恨被歲月稀釋,或者被成年的見識化解,深刻記憶便完全可能轉化為一份溫柔。 從另一方面說,壞學生不一定是壞人,只是不大安分,不見容於管理秩序,不大適應課堂、作業、行為守則等現代的理性成規。在這個意義上,壞學生常常就是一些更多關注近物的人,一些更親近具象而疏遠文詞的人,比如覺得一隻活鼠比數學測量題更重要,一條活魚比語法運用題更重要,一次打架復仇比將來揣著畢業證為國立功更為他娘的大快人心。他們還更喜歡美術、體育、勞動之類"玩"的課而不喜歡各種主課,更喜歡課本裡的插圖而不是意義解說。如果說他們日後可能對老師有更多的人情味,那不過是他們本來就有更多的感性記憶,本來就有更強的感性記憶力。或者說,他們的隨心所欲和無法無天,多少保護了他們的情感生活,還沒有被管理秩序斬削一盡。他們不像我這樣的所謂好學生,在規行矩步的校園裡,已如期讓文字接管了心智,如期學會了封閉感官和冷卻情感,雖然比那些搗蛋大王早一點學會數學和語法,卻可能比他們少了許多親近事物的能力。 人的成熟就是接受社會規範的過程,就是學會所謂分寸感以及對周圍很多事物保持距離的過程——這正是文明教育的目的。葡萄牙作家佩索阿說:"永遠不要靠得太近——這就是高貴。"甚至說:"真正的貴族從來不觸摸任何東西。"(見《惶然錄》)在這裡,一條"不太近"原則,意味著人們的感情有更多的禮貌形態,更多的理智含量,使人們更容易成為控制著各種分寸的崇敬者、感激者一類人物,而不是親近者。然而無可奈何的是,社會規範仍需徵收眼淚,當哀樂響起,人們必須以淚水履行一切情感回報的道德責任:對任何去世的偉人、恩人、親人、友人,無法悲痛也一定要悲痛起來——你不能成為一個沒心沒肺的小人。 於是,成熟還意味著另一條規則:在失卻親近以後要善於偽作親近。 我終於哭了。哭泣的原因恰恰是想到自己不再能夠哭泣,恰恰是自己不再能夠哭泣的時候還負有哭不出來的罪疚感——我就是這樣在老師的葬禮上鼻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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