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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滾


  小雁回到國內來時,我請她聽過一次搖滾。我們在大廳裡聽不清任何一句歌詞,聽不清任何一句旋律,腦子裡只有節奏整齊的撞擊,只有黑壓壓的一片固體在翻滾和爆炸。嘈雜灌注到我後腦勺、太陽穴以及後頸的血管裡,使一根根血管頓時粗大起來。我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這些血管在哪裡蠕動和抽搐,像要暴出表皮。

  我逃到大廳外,逃得足夠的遠,還能聽到身後咣咣咣的機械衝壓,一聲聲衝壓著我的心臟。我找不到曾經聽到過的崔健——當時聽歌碟還有依稀可辨的旋律。我也找不到大廳裡歌與歌的任何差別——除了機械衝壓間隙中歌手宣佈的歌名,是我唯一聽清了的人聲。我不知道聽眾為何都聽明白了衝壓,都如此陶醉和激動,包括好些留著披肩髮的純情少女們,鼓掌、流淚、呼嘯、吹口哨、搖晃鮮花和熒光棒,擠到走道裡或者台前,舉起手的森林向左擺又向右擺,陌生人之間也可以擁抱和摟腰。

  她們玩的就是血管粗大?

  也許音樂標準正在發生變化。不僅旋律將讓位於節奏,節奏變化將讓位於節奏單調,而且音樂將讓位於對音樂的"聽"。聽眾不是來聽"音樂"的,只是來表現如何"聽"的。一整套"聽"的姿態(流淚等)、動作(擺手等)、器具(熒光棒等)、言語(叫喊著"酷斃啦"或"哇噻"等)已經構成聽眾們的儀規,構成了音樂會實際上的主體。觀眾是花錢進場的演員,是花錢鬧騰的主角。全世界正在大批產生著這樣的主角,正在通過電子傳媒培訓著這一批批彼此無異的主角。他們其實不需要崔健,不需要任何歌星,但不能不對臺上的歌星更加瘋狂地崇拜——這是"聽"眾操典的一部分。他們其實也不需要音樂,能聽清或者不能聽清已無關緊要,聽革命搖滾或性愛搖滾已無關緊要,那只是一個藉口或者背景,做廣播操時不也需要一點背景音樂嗎?苦役犯們搬運石頭不也需要一點勞動號子嗎?重金屬搖滾就是新一代的勞動號子,是發燒友們心身全面跟上新時代的號子。

  他們在這種號子中已經激動,已經完成了激動的操典,這已經足夠。但他們反過來製造了歌星:那些歌星本來是可以唱得清楚的,現在卻必須嘶吼得含混不明;那些歌星本來也是可以唱出悠長或輕快的,現在卻必須嘶吼得單調而重複,其它的一切務必統統放棄。他們已經被聽眾指定了僕從的角色,只是勞動號子的節拍提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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