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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作品


  那一次艱難的夜行,山路泥濘,冷雨瓢潑,簡直讓人覺得已經在地獄裡死過一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夜行也許會在回憶中逐漸變得輕鬆、有趣、回味無窮、甚至成為自我誇耀的資本。事情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

  一位混上了官職的庸才,到任之時讓人們驚訝和刺眼。但只要他把這個官一直當下去,若干年以後就可能讓人們心平氣和,一旦責令他去職,有些人甚至反而會不習慣,甚至會為坐到台下去的他感到委屈。在這一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同一次夜行,在數年前與數年後,已經味道大異;同一個庸官,在數年前和數年後,也已經是印象迥別。時間就是這樣一個魔術師。它可以使苦難變得甘甜,可以使荒唐變成正常。它還可以撫平傷痕,溶化仇恨,磨損心志,銷蝕良知,甚至使真實消失無痕,使幻象堅如磐石。在這種情況下,歷史是可靠的嗎?公正的嗎?以為善行都得善報而惡行都得惡報,這一套公平交易足尺實秤的市井規則,與一筆歷史的糊塗賬有什麼關係?

  我們總是在時間裡,一切所為也總是被時間之手操控。欲速不達,事緩則圓,是指辦事切忌求快。兵貴神速,夜長夢多,則是指辦事務必求快。這都是對人類活動的各種不同時間變量的描述,出自人們雜亂無章毫無定規的時間經驗。於是,「時機成熟」便成為一句讖言密咒似的日常用語,常常焦聚著人們決策時的全部直覺和全部思慮。「時」與「機」,一是時間,二是機緣。如果說機緣是可以觀察、可以分析、可以把握、可以創造的各種具體條件,那麼時間則常常承擔著無可捉摸的神秘命運,或者說是實現著人們無法窮知的無限因果之網對我們的暗中規定。

  事情就是這樣:處於特定的時機,正義可能遭到踐踏,謠言可能奉為真理,誠實可能遭到唾棄,惡俗可能蔚為時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一切好心人在這個時候只能接受自己虛弱無能和四處碰壁的「生不逢時」。但同樣是因為特定的時機,不可一世的強權轉眼間不攻自潰,眾口一辭的欺騙轉眼間雲散煙消,多少顯赫逼人的風雲人物不知不覺就成了垃圾,而多少智慧不凡的忠告穿過歷史的岩層重新被人們聆聽。種種時間的作品實屬奇跡。考慮到這一點,一切在逆境中的好心人其實無須氣餒。如果說,他們以善抗惡常常沒有什麼現實優勢的話,那麼他們至少還可寄望於一個最後亦即最大的優勢:時間。日久見人心者,日久得人心也。他們必須明白,不僅中國人抗擊日本侵略者需要「持久戰」,世界上一切有價值的事業從根本上來說都是「持久戰」的事業,從來都需要以時間積累作為制勝的籌碼。

  在這個層面上來說,歷史又是可靠的和公正的。因為各種對歷史的扭曲和誤讀無論怎樣有效,但總是面臨著一定的極限,即難以完全失真和永遠失真的極限。瓦釜雷鳴或指鹿為馬,往往只能得逞于一地一時。一切超過失真極限的歷史虛構,特別是有悖於大多數人正當利益目標的歷史虛構,往往經不起時間的沉澱和淘洗。在這裡,我們至少可以半樂觀主義地說,歷史常常顯得既公正又不公正:公正于大體,不一定公正於小節;公正于久遠,不一定公正於短暫;公正於群類,不一定公正於個人。也許這就是歷史的雙重品格。這與任何概率只能顯現於大數統計而無法驗證於局部個別的兩重性,是差不多的道理。但這有什麼不好嗎?站在一個千年的終結之處,我們回望身後一代代人的戰爭、革命、勞苦建設以及後來種種毀譽褒貶,感慨歷史之劍多少次及時劈開了人間正道,但也感慨歷史之霧多少次遮蔽了人們的雙眼————而且還有多少不公正的個人故事可能將永遠深埋於歷史的塵埃之下,多少個基督、佛陀、老子、柏拉圖、馬克思、愛因斯坦作為歷史的小數已被刪除,永不為我們相識。也許這正是歷史的悲哀所在,但這也正是歷史得以燦爛動人的前提。

  又一個千年即將到來,我們面對滾滾而來的無限光陰,不知道時間這一片透明的流體還將怎樣改變我們的記憶和想像,不知道還會遭遇自己怎樣的驚訝和醒悟。聽著嘀噠嘀噠的聲音,我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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