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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朱利安一愣,沒有想到他如此直截了當,可以想像中國知識界看法會一致。易說,聽說西方有漢學家翻譯《金瓶梅》、《肉蒲團》,還有人收集中國春宮畫,簡直是對中國文化的極端侮辱。他知道中國在德國的留學生,到《金瓶梅》德譯者家門口抗議,把他家玻璃全砸了。

  朱利安想到自己讀《金瓶梅》的歷史,心中對現代中國的道德主義頗不以為然。你看房中術書嗎?他插了一句。

  易搖搖頭,很坦白地說,他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書。即使遇到了,可能也不情願看,湖南有個專門收集並刻印此類書的劣紳,不就是早被共產黨給殺了,殺得好。

  朱利安一看,話不投機,就不談房中術,只談女人的美。他說起西方的美女標準,那麼中國是什麼標準呢?

  易反問朱利安覺得哪種中國女人才美?

  「中國女人是不是有味。」朱利安繞著圈子問。

  易微笑了:「中國有體臭的人肯定比你們西方人少,體臭在中國叫胡臭——野蠻人的臭味。」

  「我說的是香味。」

  「那我就不知道了。」

  可能他接觸女人不多,朱利安不肯放過他:「那麼沒有腋毛陰毛的女人呢?」

  易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只不過是傳聞,我也沒碰見過。」

  「什麼傳聞?」

  「說是那種女人是天上的白虎星下凡,會克夫。」

  朱利安大吃一驚,說,有這種迷信。易說,不管是不是迷信,只要不做這種女人的丈夫不就成了。

  那怎麼可能避免,你們中國人不是婚前不相識,更不可能上床的嗎?他問住易。易平淡地說,媒婆要負責的,媒婆是一門半正式職業,收費。而且男方家可用這個名義退親,只要沒有性行為,原包裝。

  「這樣的女子怎麼出嫁呢?」朱利安有點急了。

  「娶不到妻子的男人,自會降格以求。當然現代知識分子不相信白虎星之類的事。但是在中國民間,連妓女都不能當。我聽說過嫖客因為沒有看仔細,睡了這樣的妓女,發現後打爛妓院的事,說是砸掉黴氣。」

  「嫖客又不是娶這個女人,有什麼危險?」

  「克夫,也就克男人。」易說,「如果糊裡糊塗與這種女人有性行為的話,這男人會死。」

  那死的首先是程,朱利安閃過這念頭,苦笑起來。

  這與林的「入相女子」說法完全兩樣,他寧肯相信她。他為林抱不平,如此美而性感的身體特徵,被人鄙視,不公平。這麼看,不管是真是假,來中國就是弄清:反法西斯的自由主義,享受房中術,男人都必須得付出代價。

  路旁的岩石上有標語,不過看不清楚,紅漆上刷白漆,有些字還添了一層黑漆,山岩在高處,老遠就可望見,被塗得黑黑紅紅的一片。那兒有一村子,他們走過,聽說沒有一個男人了,全是老太婆和小女孩。男人不是作為白軍支持者被紅軍打死,就是作為紅軍擁護者被白軍打死,活著的也跟紅軍跑掉了,或是被白軍抓了壯丁。

  潺潺的流水聲傳入他們耳邊。到山丘頂,就看到一片綠綠的樹林,一條河從西山往東流。對岸河灘很長,遠遠能看到一些房子。兩人下馬查看地圖。

  易說,應該到梓潼縣了。

  水非常清澈,兩人很高興,去掉背包,穿著衣服牽馬到河裡。水齊腰深,涼得可愛,朱利安在這兒才覺得這個夏天真熱,身上真髒真臭,雖然一路上碰見有水的地方都沖洗一番,但沒有此處的水清爽。他從河底撈起幾顆石子,石子圖案別致,挑了兩顆作紀念,放入褲袋。

  兩人渾身濕淋淋扛了背包牽著馬,從河灘上往坡上走,去穿衣服。幾乎是同時,兩人看見一排刺刀在坡上正對準他們:「舉起手來!」

  朱利安不需要翻譯就明白該舉手。他朝易使眼色,易馬上鎮定了,說是外國記者。一個小軍官命令易過去。朱利安看見易走到衣服那裡,拿出證件,又指著他在說著什麼。

  然後士兵收起槍,易很快回來,說是守防在此的川軍的卡哨,要他們去見長官,不能讓他們單獨行動。是戰區,地方政府尚未重建,軍隊代管著。虧了朱利安鼻子大,是洋人,易抖抖手裡的記者證,這個時候就洋人管用。

  坡下有幾幢錯落不齊的破爛平房,等了一大陣,有個參謀騎馬來,陪他們到旅長司令部去。

  易說:「以前這是紅區,估計我們這是走到頂了,紅軍看來已經真的去了川西。」

  「怎麼說,『走到頂了。不,這是起點』。」朱利安想。如果易不想和他走下去,不管是什麼原因,他可以一個人追紅軍去,另找個地方嚮導。

  這個縣和經過的其他縣沒有太大的不同,或許縣城軍隊駐紮,人來人往,人氣還比較旺。他們走進的這個鎮子還有個古老的城門,有一段城牆。一些木結構房子,舊出褐色,有的還是二層。有的房子坍塌燒成黑焦炭。

  街全是青石塊鋪的。迎面過來一輛牛車,不知什麼東西破席子蓋著,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後面跟了許多人,半大不小的少年和光屁股的小小孩。他們貼到街邊讓牛車過去時,吃驚地發現從破席下,露出一些肮髒的手或腳。

  不用問,這地方不久前發生過兇猛的戰鬥。但是這些屍體不像清理戰場收拾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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