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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第十九章 與易在一起

  一回到家,朱利安就著手安排。行李可以很簡單,但電筒、懷錶、火柴、地圖等必帶的東西一件也不能少。他計劃沿紅軍進軍的路線追趕,但是沒有找到紅軍之前,又不能聲張。

  為此,他的中文絕對不夠,誰適合作他的嚮導,又是個伴?只有易,他班上的一個學生。課餘與他有些攀談。

  朱利安心裡有鬼,與學生保持距離,不太親切,只有這個易例外。易英文不錯,在學生運動中很活躍,能說能講,知識面廣,看上去不像是共產黨地下黨員,出頭的往往不是。沒有關係,到時候分手,戰爭中不需要太多語言。

  他心裡有了底,這時有人敲臥室的門。是僕人田鼠,說今天院長夫人來過,是貝爾教授請她來看他買的古畫和瓷器。

  「她什麼時候來的?」

  「大約上午八點多鐘。」田鼠說,她讓他轉告,她來過。

  朱利安心一動,好像被一個魚鉤拽了一下,突然刺痛。她還是在約定時間來找我,她還是我的!

  但他鎮定住自己,難道我的決心就如此脆弱,一個女人來看我一眼,就使我改變主意?

  朱利安說知道了,會去回拜的。田鼠說一聲晚安下樓去了。夜已很深,朱利安絲毫無睡意。這一整天他都不在家,幹什麼去了,也沒課上。林是在那美妙的一個小時之間來的,就像他曾去她家找她,她不在。他們互相錯過,本身就是決定程序的一部分,就是命運,他只有革命的一條路可走。

  只需告訴僕人一下他出外遊逛全國去了,連給學校請假都不用,學校在鬧學潮停課,也快放暑假,他溜掉沒人知道。

  不必去和林告別。他硬著心腸,就得硬到底。

  愛情已使他厭倦,他這麼認為時,心裡坦蕩。最重要的是:世界已逃脫不了一場大戰,而他不會為大英帝國去打仗。上次歐戰時,布魯姆斯勃裡的男人全體罷戰,登記為良心反戰者。相當原因是受不了那種狂熱的愛國氣氛。

  這次面臨的戰爭,將有點不同,反戰運動最終會成功地消滅戰爭,如果必要的話,用武力。可是,他血液裡的自由主義,依然承受不了愛國情緒,他要為非祖國的正義而戰,決不是為了一個英雄的光榮,而是作為一個人格的存在,死亡將是他存在的最後證明。

  在半夜,朱利安從學生宿舍找到易,他中等身材,戴副眼鏡,靈巧,聰明,南方人。當朱利安告訴易他的計劃時,易有點猶豫。朱利安說可以從漢口路透社那兒弄到兩張記者證,他們主要的任務是作採訪。易就同意了。

  兩人討論路線。易知道紅軍前兩年一直在川北與陝西交界活動,與川軍有激烈戰事,雙方投入數十萬兵力。最近似乎已經往西移動,一時沒有聽到報道。但是,他們至少可以先到紅軍的老川北根據地打聽線索。

  朱利安和易乘船溯長江而上,出了三峽,船靠萬縣碼頭。朱利安想在車行租車,老闆回答沒車,整個縣城才三輛,下午可能傍晚才能回來一輛。還好未到傍晚,等到一輛破吉普。

  朱利安付了定金,與司機談好路線。在縣城匆勿吃了飯,買了些乾糧之類。第二天他們就開路了。路不好走,盡是土路,大坑小坑,司機很不高興,惹得朱利安無法忍受,叫司機坐後面去,他自己開。

  「幸好是吉普,」易說,「再走一段,有車恐怕也難。」

  「到時走不了,我們弄兩匹馬。」朱利安說。

  「有錢就好辦。」易說完笑起來。

  他和司機輪番開車,日夜兼程,除了夜裡實在看不見路,才找個旅館住下。一路上的旅館,越來越髒破,蝨子越來越多。不久,他們到了四川東北一帶。在宣漢進入達縣的途中,他倆發現,叫做「紅四方面軍」的紅軍主力部隊,剛離開這一帶幾個月。

  到此地,開車就難了,窄路在山上盤旋,一不小心就會掉下懸崖。有了好幾次驚險,他決定放棄汽車,打發司機回去。騎馬的確方便,可走小路,直接翻山越嶺,從一個村子進入另一個村子裡。

  從武漢到北京,朱利安從舒適的火車裡看到中國農村的貧窮。那是一九三六年年初,但在同一年的夏天,他才直接進入中國貧窮的一面,他們經過的渠縣,綽號「稀飯縣」。他們肚子受不了土豆和紅薯,只要路過一個有餐館的縣鎮,兩人就吃得多一點,麵條和饅頭都要大份的。有時,他們不得不走進農舍,暗黑的房裡端出一點菜粥,盛在污穢的缺碗裡,他膽戰心驚,不敢吃,又不能不吃。

  兩人徑直往川西北方向走。

  現在,一路上看到不少軍隊,無論是政府軍,還是地方軍閥部隊,都裝備不全,軍衣破爛。紀律差,常背著偷搶來的贓物,長官裝作看不見。朱利安擔心這樣的軍隊,面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日本軍隊,難以取勝。

  馬也疲倦,走不動。把馬拴好,給馬找了些草料,才靠樹坐下休息。他們談到武漢的知識分子很有抗日熱情,捐款支援部隊。易說,一旦中國軍隊敗退,他們就會著慌。這些人沒有敢冒生命危險的勇氣。那麼,這個國家還有誰能阻擋日本人的推進?

  進入川北山區,明顯這裡不久前是戰場,人煙稀疏,村莊破敗。時有人影,見到他們就馬上躲開。這兒甚至沒有鳥鳴,走好長路程也見不到一個廟宇。但不時能看到屍體,不清楚是哪方的人,甚至分不出是軍人或是平民,血跡早幹,屍體只是黑髒的一攤,四肢軀幹都不全,像是被肢解,也像是被野獸吃過。兩人在馬上面面相覷,一步不肯停留。

  易說,這種地方就是不打仗,恐怕土匪也多。

  朱利安一抬頭,不由自主勒緊韁繩,差點驚叫起來。有具沒穿衣服的屍體懸掛在懸崖的松樹枝上,胸骨上卡著一把砍柴刀。屍體的臭味,窒息,刺鼻的氣味。朱利安皺了一下眉,卻用一手捂住鼻子。馬好像也害怕,跑得快,遠遠地離開那片有過奇特戰事的地區。

  為了儘快趕到有鎮子的地方,他們跑得快,不再看任何死人,奇怪的是偶爾還有槍聲傳來,零星,有遠有近,不知是誰在打誰,或許是土匪,或許是獵人。這一地區無人耕種,活下來的人靠什麼過日子?

  過了最血腥的地段,朱利安卻感到恐懼並未消除,前景不知如何?為減少憂慮,他開始與易談女人。在這之前,他從未與任何一個中國學生談過性題目,不瞭解他們的想法,也覺得沒必要,因為他們似乎沒有像西方大學生那麼性活躍。但在這恐怖之途中,和平日完全不同,一談女人,心裡對環境產生的壓力明顯輕了。易在這方面經驗不少,也很健談,南方大戶人家出來的,公子哥兒。

  心中一直不明白的事,使朱利安想到或許能從易這兒弄清楚。於是他問易,你一定知道房中術?

  那全是封建迷信,而且腐朽落後,代表了中國文化中最道德敗壞的部分,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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