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英國情人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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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位首先在倫敦成名的孟加拉詩人,在中國受到最大歡迎。《吉檀迦利》是中國人最著迷的,這個惟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東方人,是新月社集體的崇拜對象,鄭解釋說。 東方人還是喜歡東方人,裘利安讀過泰戈爾的詩,感到他缺少智性的張力。葉芝和龐德對他的推崇,有點獎掖的意味。閔看著櫃子上的留聲機唱片,沉吟一下,對裘利安說,你喜歡聽音樂,晚上走時你拿去聽。音樂能幫助你理解這個文化。 他的確只帶足了書。閔專心挑唱片,說大都是她和丈夫在歐洲度蜜月時買回來的。柴可夫斯基,莫紮特,肖邦。裘利安看到唱片上的中國字,就問鄭:中國音樂嗎?能不能借這些? 鄭說,女主人說拿就拿,不是借。 裘利安連連說,太好了太好了。 鄭被他高興的樣子感染,對閔說漢語:「裘利安怎麼像小孩?」 「他不就是小孩的年齡!」閔說。 他們的中文說得較快,裘利安只抓住他自己的名字和「小孩」兩字,忙問兩人在說什麼?他們卻相視而笑,裘利安也笑起來。鄭說,閔寫詩喜歡清靜,以前,也就是十多年前,在北京時,新月社人來人往,她都嫌不夠熱鬧,還要放音樂,現在變了。 裘利安覺得鄭和閔兩人都沒有把他當外人,他們和其他中國人不太一樣,很真實。他也覺察到自己的真實,從到青島時就有的一種莫名的虛幻感,這時竟沒了。 閔找來徐的詩集給裘利安。徐,他記起了,新月社中心人物,中國文人總在談此人的名字。詩集扉頁有徐的照片,戴個眼鏡,對一個男人來說, 長相太清秀,典型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他翻著詩集,排成豎行的中文,每一行詩長度都一樣,很整齊。中文一個字就是一個音節,那不就是法文詩那種音節體嗎?但是,鄭堅持說中國現代詩與英語詩一樣,有音步。他對閔說,你念念,你是京調兒。 閔說每個中國學生都能背徐的一些詩,尤其是《再別康橋》一詩,人人皆知。如果說有中國現代文學經典,這便是一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豔影, 在我心頭蕩漾。 閔繼續讀下去,詩共七節,第七節呼應第一節。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裘利安沒打斷閔,實在的她說中文時聲音太好聽,的確是有節奏的音樂。他說:「你能不能幫我翻譯這首說我母校的詩?」 閔說有現成的好譯文,而且她能背。最後一個韻詞結束,裘利安再也按捺不住,想大笑出聲。不笑,他覺得自己會憋死。什麼三等雪萊的貨色?他忍的時間太長,臉有點漲紅,閔和鄭似乎沒有注意到,他馬上裝做是喝酒嗆著了,沖到花園門口咳嗽。算是遮掩了過去。 閔和鄭沒有再讀詩,他們在講徐一九二三年在倫敦的事,講得津津有味。 他們說連英國最偉大的漢學家亞瑟·韋利也向當時做留學生的徐請教。裘利安知道這人,在大英博物館東方部工作,就住在戈登廣場三十六號,他每天騎自行車去上班,路上常碰到。因為傾慕布魯姆斯勃裡圈子,而中國詩是當時英美文壇的時髦題目,所以後來也被邀請來參加聚會,但母親他們認為他太沒勁,就沒太邀請他。但裘利安不想說韋利這老實人的壞話。 他們說徐在一個雨天的晚上,獨自一人去邦德街尋找小說家曼殊菲爾的房子。頭一次沒讓見,但他堅持,就見了二十分鐘。曼殊菲爾穿著嫩黃薄綢上衣,棗紅絲絨圍裙,像一株鬱金香。她和他坐在藍色榻上,燈光幽靜,輕灑在她美妙的身體上,他像受了催眠似的望著她。她問他譯過中國詩沒有,以為只有中國人才能真正譯好中國詩。這是他們惟一的一次見面,一個月後,她得肺病死了。徐再到歐洲時專程去楓丹白露她的墓前獻鮮花獻詩,在墓上哭了一場,像一個忠誠的情郎。 徐說閔將成為中國的曼殊菲爾,尤其她倆的語言風格很接近。「他期望太高。」鄭代他妻子謙虛了一句,就到花園的圍廊上去關照什麼事。 裘利安這下再也不願意忍受中國文人的趣味和欣賞水平。「弗吉妮婭最討厭她。」他慢慢地說,「認為她太俗氣,廉價的濫情,她的文字還可以,使濫情更糟,好像鼻子裡全是她的廉價香水味。」他本來不喜歡阿姨這樣說已死的同行,但此時他就是想說。「徐喜歡她的詩和小說沒有什麼奇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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