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神秘女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第二天一早他到學校。在教師餐廳吃完中飯,路過學生酒吧門口,從裡面擁出一群嘻裡哈拉的學生,帶著股濃濃的啤酒味和煙味。他推了推眼鏡,不錯,倚牆和一個男孩邊說邊走的高個女孩,就是他找了一個上午的蘇珊娜。他和蘇珊娜來到樓外的草坪。氣溫陡然升高,草坪和石階上的人紛紛脫去大衣、外套,在太陽下看書聊天。還是他一語攪碎了寧靜的氣氛:「阿爾丹在中國哪所大學教法語,你知道嗎?」

  「南京大學。」蘇珊娜說。

  「哪一年?」

  「一九六四年。那是戴高樂與北京建交不久,中國外交決策者想靠法語突破——你們稱為『反華大合唱』的局面。幾所大學在巴黎學中文的研究生中請法語教師。阿爾丹那一年正在寫《桃花扇》的論文,二十六歲。之後,他永遠也沒寫完論文得到學位。他永遠沒有成為漢學家。」

  「那他作品中那位中國姑娘是真有其人,傾城傾國,」他輕淡的口吻像自言自語,但又不像,「他和她真的相愛?」

  「我想是真的。」蘇珊娜不自然地笑了笑,把眼鏡托上鼻樑。「至少阿爾丹認為他是真愛!」她說,「那姑娘究竟是不是愛他,他們中間發生過什麼,我看阿爾丹自己也說不清。」

  他也發現阿爾丹的作品,每次說的故事不一樣,一會兒是秦淮名妓之後,一會兒是革命之家異端女兒。

  我問過他,他說這是扇上的血點,由藝術處理。總之,那姑娘是他的學生。突然有一天不知去向,他認為她被關押起來,必須救她出來。於是他停止上課,在北京、巴黎、南京三地到處奔走,通過駐華使館,上訴法國外交部。回國後,四處發表文章呼籲幫助,這在「文革」前中法關係中算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鳥叫,單調而無顧忌。樹枝被啪嗒折斷,銜在尖扁的嘴裡,撲閃雙翅,在屋簷的瓦片空隙處搭巢。草坪一側小路,是一些徘徊的腳步,自在輕鬆。一叢蘆葦繁茂,緊依著一頂碩大的栗樹,那裡人少,光線亮得顫顫悠悠。

  「文化革命」一來,阿爾丹成了巴黎造反學生的領袖之一,法國紅衛兵的頭兒!他想她在中國也肯定在造資產階級的反,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打倒資產階級,他們就能團圓。阿爾丹至今被法國知識界稱為「毛派」。當兩邊的「文革」都變成笑料和窘困的題目時,他不再激情政治鼓動,也不那麼拼命尋找。三十年過去了,他至今不知道那女學生的生死,十年前他問過北京駐法使館,他們很客氣,幫他找過,說畢業後幾次調動工作去向不明。他自己又到大陸,找到南京大學法語系,那裡的教師也說那個女學生,似乎在「文革」中畢業了,被分配到很偏遠的縣城,後來就不知下落。

  「你怎麼知道得如此詳細?」他的聲音僵硬起來。

  「我研究阿爾丹。」蘇珊娜還沒等問完就回答,早就等著這問題似的。

  「那你清楚他書中那個叫L的姑娘的真實姓名嗎?」他調侃地說,「總不至於是李香君?」

  「不是古代那一個,是現代這一個。」蘇珊娜倒懂得幽默。「她好像叫柳,」她發音不太準確的中文頓了一下,「柳小柳?對,就是這名字。」

  他沒有再說話,一切都是現成的,他早就應該知道。根本就不該問,現在問了,就沒法留在「不知」中退避三舍。叫阿爾丹的有很多,可他好像對這個阿爾丹負上什麼責任似的——欠了這世界。人人都覺得這世界欠了自己,例如,阿爾丹整個三部曲低回如訴,愴惻而艱深,一句話就可概括:你們欠我!越朝香榭麗舍大道西走,咖啡館、酒吧越多,許多桌椅還伸延到寬闊的街旁。咖啡館和酒吧無大區別,都可喝飲料、酒,區別在於酒吧酒類稍多一些。遠處星形廣場車流如注,藍、白、紅三色旗幟迎風飄舞。綠珍珠,綠是指珍珠永遠鮮豔奪目,還是時光久遠,吸聚了一層淡淡的人世起落?他喜歡這個咖啡館的名字,未把約會地點調換到幽深僻靜真正法國味的小巷裡,比如拉丁區的那些咖啡館。他當即同意了,或許就奔這名字。

  這時他止步了,馬路對面,綠珍珠醒目的法文跳入眼底。掉轉視線,不僅舊凱旋門伸手可觸,新凱旋門居然也落入視野,它們相互鑲嵌。如果站在馬路中央適當的角度注視,兩者幾乎是重合的。他的心一下靜多了,不再像一路上的忐忑不安,顛簸起伏。

  他這一天第二次伸出手腕,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他走得並不快,仍還是早到了。太陽光偏斜,房屋、雕塑、樹、雲多起來,一團團散開,一層層疊起。

  電話那頭,又是蘇珊娜:「我想知道你對我的課題的看法改變沒有?」

  「再給我點時間考慮,最遲下週一,也許明天告訴你。」他回答。

  「你在往後推,怎麼跟我們法國人學這壞習慣?」

  他說,你們法國人怎麼現在才有自知之明?三言兩語後,話題便轉到阿爾丹。

  「他不太好。」這次蘇珊娜點到為止,她已嗅出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她說談阿爾丹可以,但他得同意並指導她寫那論文。

  這丫頭像耗子精!他想笑,但笑不出。辦公桌上擺著他從圖書館借來的阿爾丹其他兩部重要著作:《扇舞》、《桃花之咒》——七十年代的早期作品。儘管電焊密封的過去,已不受他控制,銹蝕洞開,但他最後一道防線是堅固的,不是這麼容易被衝破的。面對這些比杜拉斯的《情人》、《北方的中國情人》更具有索引價值的作品,他發現自己的意志頑強,不亞於以往,那些夾有暗器、尖刀的雨雪天。

  可能是他半晌未說話,可能是別的什麼情緒控制了蘇珊娜,她自己說起阿爾丹,大概她也太想找人訴說了。洋人要懺悔,要看心理醫生,肚裡藏不住話。陷入痛苦中的蘇珊娜,不再掩飾感情。

  「阿爾丹事實上很可憐,孤零零一人。騙人騙己的獎、假情假意的愛,並不是他要的。」蘇珊娜歎氣,說別的女人他根本看不上,拒絕了多少好女子的愛!他想那姑娘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煙頭灼傷手指,刮刀割破臉頰,血染紅了泡沫都沒感覺。我猜測,他之所以能持續寫作和活下去,恐怕是希望找到她,哪怕知道她一丁點確切的消息。我真擔心他一個人的時候。

  前面對著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舊院和貢院隔江相對。那並不寬的江,水流平緩。盡是辛夷樹,哪及一株桃李花?

  看清你的拂曉,屬￿風輪草、櫻草吹拂的家園,知足,渴求早生晚死。彎細的眉,高髻峨然,笛子攜扶二胡,撥回時針,令我忘了傷悲。

  他從來沒有這麼帶勁地攥緊電話。將轉椅移向牆,背對辦公桌和窗,試圖將神經擰松一點。沒用!仿佛調轉視覺,僅為更清楚地看到他的防線在掙扎,在搖搖欲墜,再輕輕一觸,就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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