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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11、飛翔

  對噩夢,得採取輕盈的姿勢,抖落的羽毛上的血淚,飛過去!

  跨過大街,隨著人流到地鐵口,他停住腳步,看看手錶,還早。他不想乘任何時候都鬧哄哄的地鐵,決定走路。剛過去的冬天冷極了,塞納河上漂浮著幾塊在融化的薄冰。大小遊艇、橋頭、街心都置滿了花籃花盆,鬱金香、水仙、風信子流淌鮮亮的色彩。過了橋,到北岸,通向香榭麗舍大道的幾條街,花香沉鬱,浸透空氣,直往身上湧。插入天空、低垂地面的樹枝都賽著勁地綻開綠芽,柔白的李樹、嫩紅的桃樹開得燦爛,陽光很好,藍靛靛的雲相互卷裹著,點綴著建築物的古老與現代。

  儘管已在這城市快有十三個年頭了,但他還是第一次這麼專注欣賞春色——他知道自己這時很虛假。目光用力地投在景致上,裝成一個真正的旅遊者。

  因為那個研究生蘇珊娜?他堅持多年的打坐做氣功治好的失眠症復發,昨晚還加量吃了安眠藥,總算勉勉強強睡了幾小時。不僅如此,還讓他這個出了名的工作狂犧牲一個週末,特地挑了一條淡雅的領帶系上,刮了臉,穿著較平日講究的衣服,心情頗不平穩地躑躅街頭。他俯下身,拾起地上一顆鵝卵石,握在手裡,石子一點花紋也沒有,每一面都磨得光滑,像個鴿子蛋,他扔在了地上。何必緊張,不就是去赴一個早就在計劃的約會嗎?劫後之詩:阿爾丹與《桃花扇》提綱的標題嚇了他一跳。蘇珊娜堅持研究論文寫阿爾丹,他一直沒有同意,但同意仔細讀一下大綱。

  對一個姑娘來說,蘇珊娜長得太高了點,一頭栗發,用木夾在腦後一綰,露出脖頸,眼睛低垂時看上去有些靦腆。她不像巴黎女郎,平時有意戴副眼鏡,不用隱形,舉止言語像個女教師。問題不在這上面,也不在於她的研究方向。問題在於她的過分自信。這個學生對法國文學了如指掌,參加過三個月的中國什麼夏季速成班,《桃花扇》可能讀的是法譯本。

  不過這也不是他不高興的理由,或許是她對阿爾丹的態度——她說起阿爾丹的神態,她對阿爾丹點金術的迷信。

  「語言畫出的僅是一個平面,我們靈魂上的傷痕是永恆的,表面愈平往內鑽得更深。」蘇珊娜拿起膝蓋上一本黑皮封套的書,上面印有扭曲的舌狀花,遞過來,「阿爾丹經歷的並非自己國家的災難,而是你的國家的災難。如果你讀過,應該重新讀;如果沒讀過,那麼更值得讀。」她的意思是,到那時,再議我的論文題目不遲。合上書,他把提綱裝入公文皮包裡,決定回家。他知道這個和勒內?夏爾齊名的讓?雅克?阿爾丹,今年雨果文學獎得主,卻發表了個聲明拒絕出席頒獎會。說實話,並不是他有意略過阿爾丹轟動一時的三部介於散文、詩和小說間的奇怪的書,其中的中國恐怕是想像的創造,一如龐德筆下的神州古國。洋人寫中國的事,無論小說、詩歌或紀實哪一種形式,都極為無知,多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姿態,這點他最厭惡。中西文學影響雖是他的課題,他早就覺得這題目只能做泛泛的獵奇,深究不得。尤其當代作家,尚未在歷史放大鏡下聖者化,更犯不著提前上當。

  常在一些國際會議上碰到大陸來的同行,這些人認為他在國外教比較文學是賣野人頭,對他的婚姻狀況遠比對他的學術研究感興趣,話題總往這方面引。他不置可否的態度使各種傳言在地球那半邊更加繪聲繪色,一種說法,他是喪失性能力的傢伙;另一種說法,他是一兩個女人難以滿足的諸如此類的人物。巴黎啊,世界花都,燈光一旋轉,哪有不可能的事的?他並不是故意造成神秘感。隱秘越多在中國人中間道德上越可疑。出國前出國後,種種搏擊歷程,已在心裡成灰,他不願回顧,過去必須一絲不漏的封死,這是他的準則。本是單身漢的坯子,隨其自然,餘生不多矣,不想費時間精力去找一個妻子,組建一個家庭。下此決心後,他掙脫了煩惱,精力充沛,可謂風調雨順,索爾邦大學終身教職聘書得到後,生活漸漸穩定,心情也逐日舒暢。可是,蘇珊娜,他感到與她的談話是如此不快,直往他身上一處不能觸動的地方鑽,牽出一種怪異的氣味,讓他沒有躲閃的餘地。約會地點選在舊凱旋門和盧浮宮間的馬路旁的一家咖啡館,有個好聽的名字:綠珍珠。從未去過,名字似乎聽說過。他腳步平緩,拿不准朝舊凱旋門方向近一點,還是朝盧浮宮方向近一點。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好像朝哪一邊距離都差不多。他的手插入褲袋,繞過噴泉,耳朵裡全是機器轟響的聲音。碧藍的天上,英法兩國聯合設計的協和飛機,一個有著頎長脖頸的大雁,二十世紀技術唯一有美感的制造物,正飛過巴黎,輕盈,像個飛車走壁者直穿而過。他發現,盡是遊客的街上人們都抬頭往天空望:一道長長的痕線從雲間垂落。

  他們的臉一式鋼鐵鑄的,一滴淚也掛不住。他們的服飾一式綠,閃著灼人的光焰。他們懂得怎樣讓我饑渴,讓我滿心懊喪。他們像影子,又像蚊蟲尾隨,靠我的苦楚舞蹈。他們多強悍!讓我的一隻手偷走我的另一隻手;讓我的一隻腳偷走我的另一隻腳,再也到不了她的面前。

  零散的句子,相互穿插,不規整地在這一刻,從他的腦子裡魚貫而出。飄蕩著花香的風中,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汽車、人聲的喧鬧變得很柔和,輕輕地被隔開了去,他已看得見盧浮宮,還有更近一些的老凱旋門。綠珍珠咖啡館有二百年歷史,蘇珊娜電話裡說。他說這樣好,離誰都不算遠。

  那天他決定晚上時間重讀阿爾丹的《食蓮者》,心想,或許自己已經獲得了解釋的鑰匙,以前他草草翻過,只覺得陰冷而美麗,似可解不可解。可仔細一讀,便被那鬱澀的舌狀花卷裹了,幾乎一夜未睡。

  她在莽莽蒼蒼的黑暗中搖曳。雨雪霏霏,冰雹試比刀槍齊奏的嘹亮。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三山外的青天,白鷺洲畔,一個夢套另一個夢,是石頭都流成水,是水都流成石頭。可是我的喉嚨,嘶啞的喉嚨,能夠對你們,對那個陌生的東方,說出的唯一名字,仍然只有溫柔纖秀而古典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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