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之死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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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死都行,就於堇不能碰傷一點。每個導演都明白這層考慮,譚呐更是如此。助手在電話那邊忙得不可開交,全是詢問《狐步上海》今天能否照常公演?於堇雖然沒有被子彈射中,但剛與死神擦肩而過,晚上還能上舞臺嗎? 偏偏這個時候,莫之因來電話占他的線,譚呐正急得透不過氣,一邊握著電話,一邊把領帶解開,雖然他已於一分鐘前打開了一扇窗子。 這一陣子,於堇的名氣在這整個上海灘,甚至全國直線上升,甯杭一帶的觀眾,從報上看到於堇回上海演出的消息,也趕到上海來,分享這難得的機會。十天內預售票基本售罄。本打算只演十天,戲組負責財務的人來問是不是能加演十天,這樣愛藝劇團就擺脫長期的財務困窘局面。譚呐心裡苦笑:大家能拿到薪水過新年就行了,還能把搖錢樹往家裡搬! 今天這樁槍擊案,倒讓他越來越焦慮。望著牆上的《狐步上海》戲的廣告,譚呐對著含笑的於堇問:到底什麼情況,你能說一聲嗎? 雨並未如期望的結束,這一周裡,要麼夜裡下雨,白天就停,要麼就是中午下雨,天黑下來停,到夜裡大約十一點左右下第二道雨。中午室外最高氣溫在十度左右,夜裡在五六度。 那些觀眾也真是可愛,能熬得住涼看戲!譚呐一看助手電話擱上了,就對他說:「你趕快去國際飯店,看看於堇情況如何,這裡我找人對付。」只剩下他一個人時,譚呐把電話拿起來,開始拔一個腦子裡記得爛熟的電話號碼。 就在譚呐坐在蘭心戲院辦公桌前懸吊著一顆心時,國際飯店門口亂成一團。 不知從哪裡湧出來的男男女女,擋住於堇的視線。那些開槍人的臉早已消失。於堇只看見其中一個人,雖然戴著墨鏡,但是仍看得出來此人很年輕。她認識倪則仁時,倪則仁也是這樣年輕幹練,短短四年孤島發財夢,就把他變成一具活屍。這是第一感覺。第二個感覺是倪則仁真是在她面前死了。她顧不上看周圍的情景。眼裡只有倪則仁的胸口的三個血洞,在往外噴血。 她跪倒在他的身邊,扶起他的頭,喊他的名字,倪則仁好像要說什麼,嘴裡冒出的都是帶泡沫的鮮血。 她俯下身,聽見他嘴裡咯咯地想說話。 於堇看著他,淚水盈滿眼睛。 倪則仁的手一把抓住她,舌頭艱難地翻動:「連你也――也玩政治?」話未能說完,他臉一歪就斷了氣。 於堇突然仰天大呼,哭叫起來:「這是誰幹的,誰把我丈夫殺死了?」開槍暗殺這種事,在上海孤島是家常便飯,大部分是76號特務幹的好事,但一般都在半夜三更。這次在大白天,中午聽到槍聲,而且是在國際飯店門口,倒是頭一回。 四周湧來更多的人,於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仿佛看到擁在周圍的那些人背後,有一個穿呢短大衣的女人是白雲裳,像道影子一閃而過。 35、為歷史演出 槍響後三分鐘不到,日本駐在上海的憲兵隊突然闖進租界區,七分鐘後就嚴密封鎖住國際飯店附近的幾條街,對外國人和中國人進行搜查。 一個連的日本憲兵把守住國際飯店所有的出口,推開飯店警衛,闖進客房。夏皮羅正在打電話呼叫租界巡捕房來人,卻被兩個日本憲兵用槍逼住。叫夏皮羅聽從命令,讓手下人打開每個工作間。樓外又加添了一個連的日本憲兵,把守住各個出口。 大隊租界工部局的巡捕趕來了,雙方在門口開始推推搡搡。工部局與日本駐滬當局在電話中緊急地交涉,已經進入飯店的日軍借這個機會搶時間加快搜索。但是這個飯店很大,整整二十分鐘,沒有找出什麼東西。 最後雙方都同意結論:「有惡徒白晝行兇,死者不是日本人。案子由租界巡捕房調查,儘快破案,維持治安。」大家一起撤走。 也好,於堇一邊哭一邊抱住倪則仁的屍體想,大家各取所需。這是第一個「煙幕」,她想起休伯特交代時說的話,這煙幕也太血淋淋了吧。飯店大堂裡有樂隊在演奏一支久違的曲子,很抒情。於堇聽得真真切切,那是她和倪則仁戀愛時最喜歡的一支曲子,這個白雲裳還能佈置音樂?不可能,一定是湊巧。 不過現在她明白了,倪則仁死在國際飯店門前,是日本梅機關的白雲裳,在指揮重慶軍統的白雲裳,借於堇之名來演一齣血腥的懲奸鬧劇。白雲裳一定要讓倪則仁到國際飯店來「避難」,是犧牲一個弄不清自己角色的小漢奸,給早已磨拳擦掌的日軍一個搜查國際飯店的理由。 對今天出現這個局面,夏皮羅早就有提防。日軍有備而來,他有備而待。他知道白雲裳的注意力一刻沒有離開國際飯店,一定要在這兒弄出一個名堂。 消息遲了一步的記者在虹口撲了空,在最後一刻也趕到了暗殺現場。他們對著已死的倪則仁的屍體和抱著丈夫悲痛不已的於堇拍照。一時鎂光燈閃閃,人擠來擠去搶角度,於堇這次也不在乎被照成什麼樣了。 這場國際飯店前的人肉宴席,看來成了每個方面的大餐,而倪則仁是否同意「下水」,倒成了次要的事。重慶軍統可能真要他死,除了鋤奸懲辦,杜老闆最不能容忍他貪污經費;汪偽76號更要他死,多年討價還價,讓他們積怒在胸。他不同意投降汪偽政府反而好,反正哪方面動手,都能把租界弄成恐怖世界。 而每一方都需要於堇這個大演員在場,可以做成驚人消息,她已經能想像今晚的報紙被人搶奪一空的情景。白雲裳把軍統和76號,連警察、記者都佈置周周密密,這個女人太狠心。 不過,這也是她於堇同意的,她也「利用」了倪則仁,怪不得任何人。 行,被拉上臺,就演下去。她的視線之中,全是驚慌的臉,惟有她的心不慌,可是她的聲音是慌的,她的手是慌的,她的眼睛浸在淚水之中。拍照的記者被手拿筆記本的記者擠走了,各種問題向於堇扔來。 「倪則仁是不是漢奸?」有人問。 「漢奸出獄會到租界裡來嗎?」於堇回答。 「他是軍統?」她說,「軍統會被日本人放出來嗎?」「他是什麼人?」她儘量止住自己流淚,「他是無辜的!」「那麼于堇女士打算怎麼辦?」「救夫不成,我就要為他伸冤。你們不是說我孟薑女千里救夫,孟薑女如何救夫的?」記者被她的反問弄得語塞。 於堇提出進一步要求:「我現在是個寡婦,靠你們各位記者為我伸冤!」這是給記者們面子,大家都在急急忙忙地寫,雖然誰也沒弄清伸的是什麼冤。 這時救護車的呼嘯聲響起來,醫護人員把記者擠開。把倪則仁和出租車夫的屍體抬走,看見於堇身上有血,醫生請她上車去醫院檢查,她說沒事。護士小姐一定要她到醫院脫下絲絨旗袍檢查一下。沒辦法,於堇只能上了救護車,車馬上就開走了。 幾個小時後,於堇坐著出租車回到國際飯店。她下車後,感到精疲力竭。 大廳裡還是奏著同一支曲子,她心裡既焦急又煩。這曲子讓她想嘔吐。她醒悟過來,這不就是《狐步上海》裡的音樂嗎?一路上的店鋪小餐館的無線電裡在播放,她在出租車裡,不由得移轉視線,看過去,路邊人物依舊,可是,添加了這支曲子,似乎有很多不同。戲尚未開演,真如譚呐所言,家喻戶曉了。 進了電梯,電梯在升高,她的血壓好像也同時在上升。開電梯的侍者知道今天殺人的事,一聲不響地默立一旁。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從滬西家裡拿來的那個箱子裡取出一個藥瓶,取出兩粒藥丸,合著牛奶吞下。房間裡的電話鈴直響。她把血污的黑絲絨旗袍一脫,來不及去洗乾淨臉和手,就拿起電話,是譚呐。 有點奇怪,夏皮羅怎麼會讓譚呐的這個電話通過總機進來。想來是有不同尋常的事。她捏緊話筒,聽見譚呐在電話那頭焦急地說:「於堇,今天12月1日,是首演日,晚上六點鐘開始演出,現在已經五點三刻!」於堇說:「你想必看到晚報了?」譚呐的口氣馬上變了,聲音也低了三分,「我對倪則仁的死表示哀痛,但現在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情況。」「倪則仁死在我眼前。你想必也知道,他雖然不再是我丈夫,但我也不是鐵打的人。醫院又藉故扣住我,巡捕房又把我從醫院弄走扣住,我剛從巡捕房被問完話出來,從中午到現在,那邊給了一頓豬都不吃的飯充饑!」巡捕房審問了於堇半天,自然一無所獲,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她只是一個不懂政治的戲子。 「那麼演出怎麼辦?」于堇對譚呐說:「我今天無法演出。」譚呐在電話那頭沒有吱聲。 「這不是我拆臺。」於堇說。 譚呐的聲音放得很低,無線電開著,還是怕人聽見。「去香港的飛機早在你來之前就取消了,你知道的。去香港的班船,要禮拜一才有。」「你是要我禮拜一前演兩場?」於堇肯定地說,「一場也不能演,我剛死了丈夫!當著我的面被打死的,太殘忍了!」「我明白,我完全明白。」譚呐急了,他一急,嗓門很大:「這樣一來,今天你的演出才會成為歷史事件!新寡獻藝,藝術至上,這是何種氣派!當整個戰爭結束,人們只記得你的這次演出!不會記得倪則仁不清不楚的事。」這個譚呐想出如此荒謬的說詞,於堇幾乎笑出聲來:「什麼歷史?」她揶揄地說:「我一個女人家,還能跟歷史沾邊。」她擱下電話前說:「付給我的酬金,我一到香港就歸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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