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之死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到你住的地方!」汽車剛駛離監獄門口,他就兇狠狠地對著於堇說。

  「我不願意你到我那裡。」於堇乾脆地說。

  「我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倪則仁堅定地說,「一定要去。」他轉頭,對車夫叫道:「快點開,出虹口,開進租界。」「你該住到你的情婦那兒去!」於堇幾乎要喊起來。「她在戈登路有幢房子!」「這瓶醋還能吃到今天,真有本事!」倪則仁根本不想講理。

  「白雲裳會讓你住的。」於堇想耐心地勸他。

  「胡扯!臭婊子!」他幾乎吼叫起來,也不知道是罵誰。他朝她身邊一靠,他的身體有股酸臭味,連西服也有同樣的味道,長久不洗澡的人都會這樣。才從大牢裡出來的人,氣味好不了。但是于堇覺得這個男人的臭味十分討厭。

  這個平時面子上還過得去的男人,整個變了一個人,說話不讓於堇有回嘴的餘地。車子急速地朝前駛。于堇身子朝邊上挪移:「好心來接你,你怎麼這麼凶?」倪則仁冷笑,「車是黑的,人也是黑色的,你是來送喪的,你想心滿意足地當寡婦,連離婚手續都不用辦了。你以為我是傻子。」他惡狠狠地說:「告訴你,我的財產早被76號搶得一乾二淨!那個內奸早就做了手腳!我死你一分錢都得不了!」「你想到哪裡去了!」於堇氣得說不清了。

  汽車開始進入北四川路比較繁華的地段,街上有各式各樣的人走動。倪則仁緊張起來。車在紅燈前停住,倪則仁猛地一把緊緊抱住於堇,把臉俯得很低,貼著她的胸口。於堇的心也跳起來,這個人看來知道今天的安排,有意在拿她擋子彈。

  於堇叫了起來:「你還像個男人嗎?」「快點開,」倪則仁對車夫吼道:「穿過蘇州河,走最近的路進租界。」汽車越過四川路橋,倪則仁大吸了一口氣,直起身來,但還是緊貼於堇。于堇感覺自己生理上從來沒有如此反感,他的手指扣在她的身上,讓她噁心,他身上臭氣熏天,像古墓裡散出來的氣味。這個男人讓她實在瞧不起。

  「現在去哪裡?」車夫問于堇。

  倪則仁搶先回答:「到她住的飯店。」「什麼飯店?」車夫明白這兩人的情形,還是小心地問了於堇一句。預付車費的人是於堇,他當然明白應當聽誰的。

  於堇不說話。倪則仁說:「什麼飯店?――最熱鬧的地方,南京路,廿四層樓!」車夫不再說話,倪則仁上次就打聽她住什麼地方,看來當時,他就在作準備。這次,連個坎都不磕一下,就說出國際飯店。

  車夫可不願聽不同的指示,徑直往南京路開。

  于堇臉都白了,她沒有想到倪則仁會有這樣的聰明,肯定是有人告訴他。也許他猜到她會住什麼樣的飯店。當年,於堇與他吵架時說,她一向花自己的錢,絕不花他的髒錢,而且一旦她掙足了錢,就住在全上海最高的地方。

  「我不住在國際飯店。南京路也救不了你!」于堇冷冷地說。她不想管這個人的事,天知道他要幹什麼。今天的事,什麼地方都可以,就是國際飯店不可以去。她不應當那麼傻,讓倪則仁把火燒到那個地方去。

  倪則仁看也不看於堇蒼白的臉,對車夫大嚷,「國際飯店,開快點,開快點,加你三塊大洋!」這輛黑色的福特箭一樣穿過南京路,沒有一會兒,就在黃河路頭拐角停下,右邊幾步路就是國際飯店。倪則仁拉著於堇從汽車裡跨出來,但是車夫喊了起來:「車費!」於堇手裡的皮包掉在地上。車夫繼續叫:「車費,加三塊大洋!」於堇站著不動,車夫從開著的窗口抓住倪則仁的衣服,倪則仁只能從衣袋裡掏錢。就在這一刻,於堇看到幾張戴著墨鏡的男人的臉,在嘈雜的人堆裡一閃。她一俯身,往地上一蹲,伸手拾起自己的皮包。

  槍聲從兩個地方同時響起。于堇的貝雷帽被打穿,飛落在地上,汽車上中了不少槍彈。司機後背中了槍,伏倒在駕駛盤上,把汽車喇叭壓響了,久久不息,似乎在拉警報。

  34、你也玩政治?

  記者們趕到虹口日本陸軍部監牢門口,等著倪則仁放出來,等著拍於堇救夫的悲喜劇照片。他們打聽到的時間是十點半放人,結果空等,他們忍不住攀住進出的汽車車窗問。當然一問三不知,日本人態度很不耐煩,對記者失去「友邦親善」的態度。記者們沒辦法,在冷颼颼的門口等著,不願離開這聳動性新聞的源頭。

  隔了一會兒,裡面一個小頭目出來宣佈:「半小時前,倪則仁已經釋放。」記者們譁然。追問,「人在哪裡?」他不回答,大鋼門關上了,但最後給了一句話:「他太太接走的。」記者們馬上明白了該到什麼地方去追上斷掉的線索,他們紛紛找車,蜂擁而去。

  這些天全是如此,電話響了,莫之因接起來,沒人說話。可能是什麼女人愛上他了,或是什麼女人被他冷落了。這房子雖談不上寒傖,馬馬虎虎過得去,也算得上乾淨清爽。最近這幾年,這房子的氣泄了,牆上油漆剝脫,家俱長黴,看上去窮酸沒落。女傭取了他給的當月工錢,正在給他燙衣服。說實話,他情願在外面玩通宵,也不願回來。從裡屋走到外屋,他轉了圈,這電話到底是誰打來的。

  不管是誰打來,今天《狐步上海》首演,這就是比其他事還大的事。他得先告訴譚呐,讓他有個準備。

  「譚兄,進行得怎麼樣了?」可是電話那邊,譚呐回答的語氣相當平淡,「沒有什麼事。」「知道于堇的丈夫出獄的事嗎?」他問譚呐。

  「不知道。」譚呐似乎心不在焉。

  「於堇沒告訴你?」莫之因問。

  譚呐很納悶,「之因兄,她怎麼會對我說這種私事?我們只是一般的朋友,而且她走掉三四年,更變得生分了。」「就是,」莫之因冷冷一笑。「有那麼個丈夫在身邊,今天戲如何開演?」「之因兄,你有話直說。」譚呐不高興了:「這跟戲有什麼關係?」莫之因不好說下去了,他只說:「我是瞎操心。」

  彩排之後,於堇對演戲一絲不苟的敬業精神,使譚呐心裡對於堇很佩服。這個大牌明星完全與外界傳聞不同,心靈堅強,行動乾脆,沒有各種受寵女人的怪癖。

  實際上,他剛才得到消息,就在莫之因的電話之前,於堇差一釐米就被子彈射中,要是被射中,真不可設想!但是他不想跟這個莫之因談此刻的心情。這莫之因好象話中有話,但他已經不想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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