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之死 | 上頁 下頁


  兩人開始說話,譚呐的聲音聽起來不驚不喜,坦若無事。幾分鐘後,於堇對著電話筒說:「好的,晚安。」她便放下電話。

  既然譚呐鎮靜自若,她也神清氣嫻。也必須如此,起碼該讓上海看到她是個比往日心裡更明白的女人。無論如何,她只是為了給上海市民生活提供一點兒樂趣,不懼怕日本人的刺刀,帶著演技來到上海租界。

  侍者送來一台很大的電子管無線電,幫她調好台才離開。於堇喜歡房間裡有聲音,哪怕低低的,像聽到人的喁喁細語:無線電裡放著申曲,她聽出是筱月桂唱的,把纏綿甜美的江南情歌唱得帶一點空靈的神韻。好像是幾年前錄製的,當時她驚為天人,印象極深。

  這兒有國際飯店一般客房的兩倍大,還有個窄長的小廚房,鍋碗餐具齊全,整潔得一塵不染。床也大,面對著大堵帶弧形的玻璃窗,是一架「國王尺寸」大床,床單枕頭被褥一式雪白,厚重的窗簾垂直到地。桌椅似乎都是北歐進口,瑞典松木雕花卻很東方,寫字臺上還放著一台英文打字機。

  於堇心裡暗笑了一下,看來原先設計時,是為國際大政客準備的套房。在這種時候,歐洲大人物當然住防空洞,不上這高樓來了。

  她打開行李,把幾件衣服掛在衣櫥裡。床上很亂,主要是那個劇本一頁頁地鋪滿了床。在決定來上海的前一天,她就開始熟悉劇本,在船行旅途,她不僅把每句臺詞背得爛熟於心,而且也設計了動作,適當添加了一些細節。

  編劇是那個上海當紅作家莫之因。她想起來,以前與他見過一面,在這個人突然「成名」之前。公子哥兒樣,有點輕浮相,如果說「文如其人」,這個戲也就該他這樣的人寫,風花雪月中加點窮愁來點纏綿。不過對他的這個劇本《狐步上海》,她卻無法表示輕蔑――這個戲是她來上海的理由。

  她從租界巡捕房那兒打聽到,倪則仁的確被秘密關在76號,就是滬西極司非而路上那個汪偽特務機關裡。為了證實這消息準確無誤,她又專門打了兩個電話。

  於堇本不想演這個跳狐步的舞娘。她犯不著遠道趕來,給孤島粉刷太平,雖然住在香港三年多,上海不止一次在她的夢中變化色調。失眠之夜她坐在海邊,聽著同一片海水,把那消失的波濤傳遞到耳畔。她想念上海,就像一個種樹人望著被狂風吹垮的石榴樹,想念已失去的一樹燦爛。

  她其實並不太想念上海市民引以自豪的舒適生活,她只想念在上海的她的家。但是戰爭時期,她作不了自己的主。等了三年多,這是第一次有個理由回上海來看看。

  上海和香港報紙都登出「滬上名公子身陷敵境」的標題:倪則仁被抓進監牢。她看了一點沒吃驚,這是個笑話。莫測高深的男人很多,這個倪則仁卻是個斤兩十足的假貨!他到處自詡名門之後,就是明白自己實在一文不名;他假冒藝術家,端藝術架子,實際上什麼都不夠格。至於這個人弄政治?恐怕政治反而會被他弄糟!一句話:她不想管這個曾經是她丈夫的人弄出來的事。

  可是她做不到,第二天一早就打了一份電報給譚呐,說她願意出演《狐步上海》,馬上買回上海的船票。就算這個大導演幸運吧:留在上海孤島的文化人已經不多。這個人始終沒有與他的老同事一樣走後方,也不去南洋,想必是對上海的文化事業特別忠心吧,於堇苦笑了一下。

  10、來訪者

  無線電裡女播聲員小姐嬌滴滴的聲音正在報新聞,而且過了不久,於堇就聽到她自己的名字,把她嚇了一跳:

  「藝界盛傳:影劇雙棲明星于堇小姐將于近日蒞滬,主演新派話劇《狐步上海》,上海文化日益豐富,市面繁榮,本電臺評論員認為,上海是世界亂局中的福地……」

  肯定是虹口的親日電臺!她幾乎像旋鈕燙手一樣,趕快轉開去,轉到一段音樂,蕭邦的鋼琴獨奏曲。不知是什麼電臺,但播的質量不錯,比香港好。

  白窗紗在風中自然地拂動。於堇把臥室和外間的窗都開了一扇,窗簾也露出一條空隙來,下雨的空氣異常新鮮。

  親日電臺透露的新聞,是從哪裡來的呢?幸好,電臺還不知道她已經到了上海,不然這份庵堂般的清靜就此結束。或許,電臺和報紙的喧鬧,是有意讓倪則仁知道她已經到了上海,讓他在囚室裡日子好過一點。

  無線電又放了莫紮特的音樂,接著是一段西班牙探戈曲子。於堇的心情頓時改變了許多。她注意到放在檯燈前的手錶,是夜裡十一點。

  應該就在這時候,這房門外該有腳步聲。

  可是他怎麼不來呢?見不到他,再晚她也是不可能熄燈休息的。這一路風風雨雨,不就是沖著他來的嗎?於堇把裡外房間的檯燈都打開,她早就換了簡單的家常衣服,有點像鄉村女孩那麼樸素清純的藍布夾層旗袍。房間裡開著暖氣,這溫暖似乎就是準備他來。

  她從里間走到外間,在沙發上坐坐。又移動了茶几,把鳳尾花怒放的一邊朝向沙發,對著牆上一幅畫得上乘裝潢也極講究的風景油畫,肖似康斯塔布爾的真跡。這一切好像有意讓他們倆回到昔日的氣氛中去。

  房間按照自己的喜好整理過了,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她走到打開的窗子前,伸出頭,踮起腳尖。傾出半個身子,只聽到上海各種噪音混成的沉沉不息喧鬧的背景音,到這個時候依然不靜息。

  從這高度要想聽到底下街上什麼聲音,完全不可能。

  但是,她卻清晰地聽到一輛汽車,從跑馬廳那邊轉過道來,停在飯店門前。樓下三四層間有一個撐出來幾寸牆裙,門口不可能看清。夜深了,這條長長的南京路上霓虹燈仍是閃爍不熄。

  魚鷹閃過饑餓的眼光,一樹乾澀花蕾,忘記生長的羞澀。

  她腦子裡轉過《狐步上海》裡的臺詞,穿過過道,索性打開房門,門外靜如夜的街道。於堇退回房間裡,門道邊一面鍍金的方鏡,襯出一張焦慮的臉。她把有點傾斜的鏡子擺正。鏡子裡冰涼的人影還是她一個,也有一角鳳尾花,退後一些,鳳尾花的火紅,正正好好襯著她的臉龐。

  關掉無線電,一切干擾之聲都沒有了,房間裡只有風拂過窗玻璃,只有雨點或輕或重地敲著窗玻璃。

  就在這時,那沉穩的腳步聲離自己漸漸近了。只可能是他的腳步,她已經感覺到了。

  她把扶手椅移向沙發邊上,朝著過道。這才端坐在上面,她盯著門,安心順命,如胎兒呆在母親的子宮裡。

  果然,她聽見了敲門聲,而不是門鈴,不急不躁,一下之後再一下,中間相隔大致三秒鐘。聽到這熟悉的敲門聲,於堇的心慌亂起來。她站起來,往臥室裡的大梳妝鏡走,邊看鏡子邊把頭髮攏在腦後,對著鏡子裡那個清純的女子微笑了。這國際飯店這高高的一層,站在鋪著真絲地毯的地板上,壁燈露出那一縷縷溫馨的光線,尤其是從鏡子裡映現的氛圍,在這一瞬間,非常像家。就是很像她失去的家,連椅桌床都像,連這鏡子都像。

  還有這盛開著的鳳尾花。

  她快步到門口,站立,左手自然地彎曲在身後,右手去打開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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