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之死 | 上頁 下頁 | |
八 | |
|
|
十九層還有一個套房,只留給特殊的客人住,經理說過此時空著。這兩個女人能從什麼地方冒出來? 於堇想坐起來,卻害怕被她們發現她是醒的,仍是照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們穿上她的衣裳,還嘻鬧著開玩笑。玩笑很滑稽,很下流,關於男人那話兒與神之間的相似,說神是信則靈,只對虔誠信者顯身。男人這東西也是,你不信它,它就是不出來。 她們笑得開心,於堇卻是笑不出來,太荒唐,竟然在她的房間裡談男人經。明明瞧見她在睡覺,擾人睡眠已大不應該,大聲喧嘩,說這種玩笑就更不應該。 「別笑!」有一女子手放在嘴唇邊噓聲,告訴另一個女子,不要吵醒床上的人。大笑著的女子捧腹想止住笑,卻是未能辦到。只是聲音小多了。 「別笑,有什麼好笑的!」於堇眯起眼睛看,說話的女子臉上像披了層紗看不清楚。她突然湊近於堇看了一看,樣子很生氣,好像發現她是假裝睡著,於是伸手把寫字臺上的黑貝雷帽,扔出窗外。 于堇再也顧不上裝睡,趕快爬起來,飛奔到窗前,看見那頂帽子在毛毛雨之中,隨風緩慢地在空中飄著。 她往下看,嚇了一跳,南京路像懸崖深谷底,車和行人如昆蟲螞蟻在穀底行走。汽車的喇叭像遠遠傳來的哭聲。早就聽人說過,這地方是上海破產富人自殺的第一選擇,從上海最高樓跳下,能保證立即死亡,死在最繁華的南京路中間,不管怎麼說,生命最後一刻都算轟轟烈烈。 兩個女子一人拉住於堇的一隻手,各站在窗口一邊,她們齊聲說:「就這樣。」於堇拼命掙扎開了,搖著頭喊:「不。」她醒過來,滿身是汗。在幽暗中費勁地半撐起身體一看,黑乎乎的房間裡什麼人也沒有。 她坐了起來,深深地吸一口氣,胸口好受多了,人也清醒了大半。 看看牆上的掛鐘,只是打了一刻鐘的盹,卻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像被人施了魔咒一樣,掙扎無力,呼救無聲。她揉揉眼睛,擰亮檯燈,燈光扎眼。那夢寐留下的恐懼,立即從頭腦中消失了。 拿起電話,於堇對電話那端說她需要一個無線電。忽然發現寫字桌上沒有貝雷帽。明明放在桌上了,那麼剛才那個夢不是夢?她心一驚,放下電話,再看她的行李還是原樣,衣物絲毫不亂,衣櫥也是空的。 靜靜心,她仔細檢查臥室,窗子開著,窗簾全拉開,外面刮著風。她伸出頭往下看,南京路真的深不見底,只有汽車的燈光像野獸的眼睛一樣掃來掃去。 少對自己胡扯,她自言自語。至多是一陣風卷走了帽子。 她恢復了鎮定,起身倒了一杯水。在洗澡前,她檢查了一遍整個飯店的情況,一切如舊。凡事親臨其境,才會放心。 于堇邊喝水邊看窗外,面朝跑馬廳的這個方向,景致不錯,東邊外灘燈光密緊,光怪陸離。往西還將就,租界還是租界,俯瞰依然整齊。 如果轉到飯店北邊露臺上看,除了虹口北四川路一帶外,應該全是錯錯落落的貧民區,比起戰火剛滅不久時,那一片狼藉破敗,但願閘北有些許變化。夜裡燈光亮起來後,對比就更強烈:稠密亮麗的燈海,浩浩漫漫直到天邊,與那些黑壓壓的燈光慘黃之處有天壤之別,但也算同一個上海。 在香港時,她經常買上海的雜誌,上面不時有當紅作家莫之因的小說。喝下午茶時,她會讀上一兩篇。這個人最近好像成了上海風貌的最新代言者,他的女性人物,花一個禮拜上南京路三家大百貨公司精挑慢揀選絲綢料子,又花一個禮拜請裁縫師傅到家來,別出心裁地做出一件新款式的旗袍,穿出去,招遙過市,打幾圈麻將獲得太太同道的讚美,就脫下,添入衣櫃的寶藏,然後開始第二次選衣料。 不過,她也明白,這可能就是上海派頭。上海人過日子仍是要講究的,哪怕在馬亂兵荒的年月,有錢人家請客時,還是能拐幾道彎買到澄陽湖的鮮螃蟹。避難在誰的屋簷下,是第二位的事。 這個晚上,於堇去國際飯店十一層餐廳,就吃到了稀罕的糯米和金華火腿。從周遭氣氛,她覺得自己嗅到了莫之因小說裡那種頹廢味道。上海的自暴自棄和今朝有酒今朝醉都是實際的,比虛構還切切實實,伸手可摸到,遠處嫵媚的公園,冬日斑斑駁駁,像長了潮濕的黴菌。 那個莫之因的小說裡有句話絕妙之極:上海是建築在地獄之上的天堂。這塊美麗的綢緞,從小生長的霓虹之都,現在更添了好些甜膩萎靡的末日氣息,坦露著無盡的欲望。 突然她想起來,到現在還沒有和譚呐通上電話,報告她住在什麼地方,而且沒有給譚呐的助手留電話號碼,但願他不會等得太焦急。於堇走到電話機旁,譚呐的號碼她記得。 9、紛繁往事 從抽屜裡取出一個硬殼本子,譚呐翻到空白的一頁,取了鋼筆。中日軍隊在上海四郊進入大規模決戰,那是1937年8月中下旬。就是那時,人心惶惶,他和於堇在DD『S咖啡館戲劇界的聚會上打了最後一次照面,匆匆說了幾句話。於堇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咖啡就走掉了。 於堇告訴他,她曾不止一次穿過大大小小的弄堂,在乍明乍暗的燈光中,爬到百老匯大廈和沙遜大樓焦慮地觀看,上海西邊北邊燃著一圈戰火,長江上的日本輪船在忙碌地運輸,軍艦在炮擊助攻。嫌看不清楚,還特地去了上海的最高處國際飯店頂樓的露臺。 在震耳的炮聲中,上海被一塊塊地吞蝕。淒慘的哭聲,從地下水洞冒出來,縈繞在空氣之中。她抓住圍欄,從高處往馬路下看,閘北的樓房在炮聲中抖動。海風裹著血腥味,撲打著她的臉和頭髮。 從那天後,譚呐再也沒有見到於堇,甚至連一個電話也沒有通過。 上海英美控制的公共租界與法租界,日軍未敢侵入,怕過早引發與西方的戰爭。中國人紛紛湧入租界,西方人開始逃離,輪船由英美軍艦護航,才敢從黃浦江駛出。戰場的煙雲,混合進血紅的落日火燒雲。 不到幾個月,中國東部大片國土淪陷,烽火連天、百姓輾轉溝壑,蔣介石的國民政府內遷,移都重慶,日本扶植汪精衛組成南京偽政府,上海租界變成日占區中的孤島。生活在孤島的人,比往日更加醉死夢生,舞廳笙歌,銀幕劍俠刀光,小報連載催人淚下的愛情。上海發了國難財,山河破敗,市民越加耽於享樂。夜夜不停的舞步,節奏沒有紛亂:上海變成了一個戰亂中的怪胎。 上海就是上海,哪怕是神州陸沉,孤島仍倖存;哪怕四郊槍炮不斷,街上也走著懷攜利刃手槍的各方打手,上海人還是要看戲,要跑馬,要賭回力球,要跳舞上館子,要捧明星坤角。在已經大半燃燒的地球上,有這麼二十多個幸運的平方公里,人們還在盡興貪戀唯美浪漫的風流情懷,叫人感歎戰神兇暴卻大意馬虎。 這樣一個上海比那些日占城市更不堪,於堇不到半年就離開了。想必是無法忍受。其實這已經不是她個人的命運,也不僅是上海一個城市的命運。中國或許能倖存,這樣的上海卻難倖存。 莫之因在這個下午說了那一席話令譚呐非常不快,一個男人怎麼像一個弄堂婆娘搬弄是非。不管怎樣,現在於堇終於答應並回到上海來主演《狐步上海》了。如果她住在國際飯店,那麼就不遠。 譚呐眼睛盯著筆記本,仍是空白的一頁。他自言自語,命運喜歡逗弄人,尤其逗弄像我們這種不信命運的人。 突然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鋼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團墨水。但願是她! 譚呐接過來,果然是於堇。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