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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什麼樣的人?」筱月桂問,「怎麼又來了一個不肯報名字的人?」

  「長了些鬍子,身材挺高,穿著長衫,樣子有點像——」

  「像什麼?」

  「像跑碼頭的商人。」

  「唉。」筱月桂的頭痛突然輕多了。她把頭轉向窗外,那兒梧桐樹如人的手臂,形狀怪得讓人心裡發麻。她盯著樹葉,淡淡地說:「電影明星得見,商人也得見。」

  護士長不明白這話,說:「你不是不見任何人嗎?」

  「就一個,只見一下這個商人吧,跑碼頭來上海,相當辛苦啊!」筱月桂轉過臉來,對護士長說。

  餘其揚進來,臉色有點憔悴,手裡沒有捧花,而是帶了一包蓮籽。他走進來,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只是說:「家鄉送來的,去年曬乾的蓮籽,熬雞湯最補身子。」

  筱月桂呆呆地看著他,他也呆呆地看著她,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馬上想鬆開,可是她握住了他,握得緊緊的。她說:「其揚,我真怕你會不來看我。」

  他有點窘。她想坐起來,他連忙扶起她,並幫她拉過枕頭墊在背後。他說:「怎麼會呢?是我把你送進醫院的,不巧因急事被師爺叫走了。這不,剛回來。」他看著筱月桂,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師爺要我去了一次長江沿岸碼頭,這算是正式向各碼頭宣佈我是上海洪門山主,長江沿岸龍頭老大。」他笑了笑,「十二年沒做的事,現在補起來,其實我明白他們想要沾點好處,用大頭銜套我而已。」

  筱月桂笑著說:「那就祝賀你了,終於成了洪門山主。」

  餘其揚說:「誰都明白,上海洪門的第一把交椅,是你筱月桂,只有你才能把洪門裡的各種糾紛爭鬥擺平。師爺一路上直說你有膽有識,一眼就看到大局癥結所在,對你心服口服,還說他們那批人保證今後一切聽你調遣。」他突然停住,不說下去,「小月桂——」

  筱月桂搖搖頭,「你陪我坐一會兒就行了。別說不相干的別人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你是對的,不說別人的事。」餘其揚期期艾艾地說,「說我們的事。」他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臉有點紅地說:「我仔細想了一下,我不能沒有你。我以前的擔心,只是擔心自己的面子,怕被人說。但是沒有你,就像一個被子,沒有裡子,面子也沒有了。」他似乎把這些話在心裡準備了很久,卻是很真誠的。

  她聽著,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讓淚水往眼睛裡來。他說了一連串的話,最後說:「因此——結婚的事,我想說,有小月桂做我的妻子——」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我沒有說過這話,別提這個事。」

  「聽我說。」他掏出一個精美的天鵝絨盒子,打開來,裡面有一枚亮閃閃的鑽戒。

  「其揚。」淚水終於沖進了眼眶,但是她還是忍住了,沒有讓它流出來。她竭力露出笑容,把盒子拿在手裡,不接這個話題,只是說:「我想請你親自出馬做一樁事,不知你肯不肯。」

  「請說。」他拿起她的手,把臉放在上面。

  她邊抽回自己的手,邊說:「荔荔明天就到黃山拍外景。目前孫傳芳與南軍大戰,皖南離戰場不遠,敗兵轉眼變強盜,兵荒馬亂,容易被人乘亂偷襲,我不放心。你既然做了長江各碼頭山主,我求你再走一趟,保護她一次,好嗎?」

  「我可以派最可靠的人做保鏢。」餘其揚說。

  「不,不,我有點心悸。上次師爺只是半心半意來詐我們,已經弄得差點出人命。三爺說得對:其他人打荔荔主意就更麻煩。出了上海,局面就更不知道了。這次你一定護她一程,答應我。」

  他不知說什麼好,歎了一口氣,才說:「你應當明白,這不是很方便的事,荔荔這個小丫頭,不是聽話的年齡,我怕——」的確,他現在看見荔荔比誰都害怕。

  「我根本不相信那個事,一疑心就猶豫。像黃佩玉那樣事到臨頭,還怕此頭為難,那頭得罪,結果死無葬身之地。你們兩個人,」筱月桂決斷地說,「我不願意失去任何一個。其中任何一個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

  她心裡只有這兩個人,只有這兩個人能讓她流淚,不顧一切,甘願承受一切犧牲。她說:「荔荔電影拍膩了,會去歐洲留學。那時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膽了。在這之前,你千萬幫一把。」

  他臉色有點尷尬,「我想我還是離開荔荔遠一點為好,這個孩子控制不住自己。」

  她索性把問題說明白了:「你放心,我筱月桂從來最明白男女之事,你我都是過來人,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如果你真的覺得荔荔很可愛,你無法拒絕她,那麼我筱月桂夾在中間又何必呢?」

  曾經新黛玉沒有攔常爺和十六歲的她,難道她連當年的新黛玉都不如?她清晰地回憶起來,的確,常爺愛上她時,已過五十,四十歲的新黛玉已經與他相好了二十年。想想,當時新黛玉的心裡是如何難受!她以前不知,現在輪到她知了,老天爺就是如此作弄人。

  當餘其揚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伏在枕頭上,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她那副心碎的樣子,護士長都不忍心看,就默默地守在門前垂淚不已。筱月桂抽搐著身體,手抓緊枕頭,任淚水源源不斷地淌入枕頭裡,仿佛枕頭就是一個專吸淚水的容器,她知道這一生再也不會嫁給任何人,一輩子將一個人度過。她哭自己的命,那個人幾分鐘前還在這床邊,握著她的手,是她硬把他的手給推到她再也夠不著的地方。他一走出這房間,她便開始想念他了,她明白她對自己那麼殘忍,等於強迫自己離開他,永遠失去他。

  她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電影再賺,也賺不回一個女兒。我準備把電影公司賣掉。爆得大名,對荔荔沒好處。」

  「我知道你想念舞臺,你不喜歡做生意。」他又重新變成以前那個他,體貼地說。

  太晚了,太遲了,她已經下了決心。「那倒不一定。」她說,「我從小窮怕了,如果你能幫我一把,投資實業,我覺得可以投資房產。」

  他的臉真誠,甚至想都不想,就說:「那就好,我們一起來經營力雄銀行。」

  「不,你說得對,我不能做你的副手,當然我也不可以當你的老闆。我自己當自己的老闆總可以吧!為什麼我不能當中國第一個女投資家?」

  他說她當然能,他簡直要為她喝彩,認識她二十年,還是對她估計不足。就在這時,筱月桂把手裡的天鵝絨盒子放還到他手中,「就為了這個原因,我們不能結婚。」

  這麼說,能給她和他一個下臺階的更好的托詞。她記得在那一瞬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好像有一層白霜蓋滿。她就當沒看見,又說了一句:「我們不能結婚。」

  她說完這話,感覺有一個人,不對,是一隊人舉著黑傘,腳步嘈雜地走過她和他的身邊。她定了定神,再去看時,房間裡沒有打傘之人,只是窗外下起了大雨,打得窗玻璃嘩嘩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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