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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荔荔也在家?」

  還是沒有人出來。或許,他們是被她的大膽說話聲嚇傻了,或許,他們以為她筱月桂在有意威脅他們,要給他們顏色看看?

  「原來其揚在荔荔房間裡!」她絕望得喊起來,「荔荔,其揚,我上來了。」她每上一步樓梯,都有萬箭穿心般地疼痛。她的腿都軟了,不敢往上走。她終於走到樓梯上的走廊,卻沒有敢跨出到荔荔房門口的最後幾步。

  就在這時候,荔荔的房間被推開,沒有人出來,卻從裡面傳來很響的兩人交合的聲音——荔荔那幾乎是有意誇張的叫床的聲音。荔荔在呼叫:「I love you.I love you.我就是要愛你!」

  聽到這聲音,她愣在原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所措,神色如死人般慘白。突然,她吐出一口鮮血,暈倒在地,發出重重的一聲悶響。

  現在寫到筱月桂一生最慘的境地了,連我都未免雙手發抖。但是替她擔心,還不如先為我自己擔憂。弄不好,我的窘境比她更糟。現在吃文字飯的人,不比往常。寫書之前,先要打聽書中人物的三代後人是否尚在。在洛杉磯或巴黎什麼公寓裡,度著漫長而無聊的晚年。

  但是我一旦寫到他們的先祖做事不十分光彩——何人一生做事能件件光彩——他們萬一聽說,就不依,我就有可能被告到法院裡去,犯了「誹謗先人罪」。

  例如,這個常荔荔,現在做的事就相當不光彩:她幾乎是在強姦她一直當作叔叔、現在正要做她後父的人。這種事,只能是捂得緊緊的隱私。哪怕七十六年前,到了法庭上,我作為被告,如何證其確有?原告卻容易證其無:「我的這個先祖如此教養,得到如此敬仰,既然社會地位高尚,如何能做此等卑劣事?」先人的花花事,越有其事越不能說,歷史舞臺的燈光,只能照到她身上最光輝的地方。

  且不說三年五年官司,最後是否判個什麼結果,不談敗訴賠款,光律師費就得讓我免費瘦身。吃了官司,還要被人罵為「炒作」。你既然已經讀到這倒數第二章,想必清楚我的窘態。

  不少朋友建議,在首頁上加一個常見的聲明:

  本書純屬虛構,所有的人和事,均為想像產物,請勿對號入座。

  我請律師看了,他說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話,沒有法律效力。如果法院判你侵犯了先人名譽,你的聲明只是欲蓋彌彰。

  我思來想去,進退維谷,真是生了氣,決定另寫一條「此地有銀三百兩」。如果讀者漏過第一頁,沒有注意我那條世界上惟一獨特的聲明,我在此再重複一遍:

  本書完全屬實,人物情節,均有實據。有意對號入座者,已代訂座位。

  律師看了笑笑,不置可否,只是說法院如果不判你侵權,寫了這麼個奇怪條文,依然還是不侵權。對法律神聖的公正性,你的任何聲明,一錢不值。

  既然如此,我何必膽怯心虛:是福跑不了,是禍躲不開。

  寫筱月桂,使我也成了一個血性女子,我相信上帝同情有話直說的作者。比如書中常荔荔見不得人的事,是我花了極大代價調查出來的。擔心與人打官司,而不敢寫,最大的損失是使這本書失實。

  倒是筱月桂對我說,你不過就是個敘述者,不過是記錄整理我說的事,要負責,也是我筱月桂負責,何必在意不相干的人的神經質?你還說不怕,竟然怕到在我暈倒在樓梯口的緊要關頭,扔下敘述不管?

  她的話提醒了我,我有責任,這刻得先說她是怎麼度過那撕心掏肺的日子的。

  那是教會辦的同濟醫院一間特殊病房。病房裡堆滿了花,連走廊兩邊都放著花,各行業的人送來的,大部分都是戲迷。濃郁的花香,連醫院固有的消毒藥水味都掩蓋住了。

  一個年紀大的護士長進來說:「筱月桂小姐,花實在太多了,還有剛送來的,怎麼辦?」護士長說起醫院門外有婆婆孫女兩人跪在地上,焚香祈佛,已經跪了半天了,勸都勸不走。她們是筱月桂的戲迷,祈求觀音菩薩讓她們代筱月桂生病。醫院沒有辦法,只有請警局來,將她們強行勸走。

  「丟了吧,都丟了。」筱月桂躺在床上說。她的臉色很疲憊,嗓音沙啞,「花不能當藥,治不了病。」她的語調喪氣。

  「醫生說你只是勞累虛脫,一時性的血壓過低。」護士長慈祥地說,「肯定很快就會好的。你是上海灘第一金嗓子,我從小就是你的崇拜者,能在這裡照顧你,真是幸運。」筱月桂露出笑容說:「謝謝。」

  住院的第三天晚上,她精神沒有好轉,每天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時卻老是在做噩夢,夢見的事情都差不多。她好像在對一個人說話,好多的話,無頭無緒,有句話是那個人說:「誰叫她是我們的女兒呢?」

  她醒了,覺得那個男人是常力雄。真是,好久都夢不到他了。事情總是這樣,一旦她的疾病或厄運臨近,便夢見他。

  淚水濕透了她的臉頰,可是她並不想哭,常爺不喜歡她流淚。即使做么二時,她也沒這樣完全被擊垮過,更沒有當場暈倒閉過氣險些丟性命這種事。她只想睡,一睡著,就連續噩夢。十四歲在田裡插秧,累得腰都要斷了。娘舅夏忙時,少雇一個人做田,收工時渾身是泥水,她就乾脆躺在稻田的泥水裡。小腿上爬有螞蟥,她害怕地拉,螞蟥越拉越長,往肉裡鑽,她記起應該拍腿,螞蟥還是不肯掉下來。她求助地抬起頭,希望有人來幫她,可是沒人會看一眼這個種田的小姑娘,螞蟥貼著她的肉,吸著她的血。

  「你從此不能來看荔荔!」新黛玉嚴厲地對她說,要她發誓,弄得她好幾年也沒敢看荔荔一眼。她只是不時將用身體換來的辛苦錢交到新黛玉手裡,連荔荔進了學堂也不能見!真可怕!她現在可以自由得像個魂一樣,可以去看荔荔了,誰能管得住她的魂呢?她是不是應該去推開那扇緊閉著的大鐵門?

  門終於被推開,這聲音太響。她醒過來,嘴裡滿是苦味,翻了一個身。

  「筱小姐,門口有個姑娘要見你。」護士長說,「我問她名字,她不說。又是一個戲迷,前兩天也來過,今天已經等了很久,叫她走,她走了,可一會兒又來了,要求見你。」

  筱月桂心裡一怔,問:「長得什麼樣?」

  「長得像最近大紅大紫的那個電影明星,那個叫什麼的——」

  筱月桂長歎一口氣,說:「就讓她進來吧。」

  「你不是已經幾天不讓任何人進來嗎?連記者也不見。」護士長有點奇怪。

  「電影明星能不見嗎?」筱月桂苦笑,「就是長得像電影明星的人,也不得不見。」

  不一會,常荔荔從走廊裡直奔進來,還沒有到門口就大聲喊媽媽。奔到筱月桂床前,卻突然煞住步子,手裡拿著花不知怎麼辦才好,擔心地看著母親。

  她臉上毫無表情,荔荔心裡害怕。當她臉上艱難地現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荔荔還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站著有點發抖。

  這時筱月桂伸出手來,輕聲地叫道:「荔荔。」

  常荔荔把花扔到空中,一下撲到母親身上,止不住大哭起來。

  筱月桂抱著她,撫摸著她的肩膀,心裡堵塞得難忍,但沒有流淚。常荔荔說:「媽,我,我對不住你!」

  「別說,」筱月桂抱緊她的肩膀,別過臉去,聲音儘量平穩地說,「別說,媽媽什麼都知道,你別說。」她想,夢見了常爺,就找回了女兒,果真如此。

  護士長急急忙忙走進來,明顯她已知此年輕姑娘是常荔荔了,說是有車子在醫院門口等,要把常荔荔接回攝影組裡——荔荔走了大半天,得趕快回去,來人已經催護士長兩次。護士長沒法,只得進來通知。常荔荔不理會,「媽,我不去拍什麼鬼電影,我就要在這裡陪你。」

  筱月桂把女兒的手握在胸前,說:「去吧,聽媽媽的話,你的事兒要緊。」荔荔沒法,這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已經到了晚上,筱月桂疲倦地躺著。護士長進來,搭了一下脈,看了一下血壓計,輕輕地對她說:「你說你想喝米湯,你家娘姨已經端來了,趁熱喝吧。」

  筱月桂費力地坐起來,護士長馬上說:「你別動,我來喂你。」

  「米湯真好喝!」筱月桂喃喃地說。她一生中惟一一次瀕臨死亡時,向客棧的小二討來一碗米湯。命賤之人,米湯就是救命湯。她看著護士長拿著大瓷杯,關上門出去了。幾天都靠打針藥水維持,未進一點食物。但是她頭痛得厲害。這病房很隔音,走廊裡的聲音一點也聽不到。她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門響了,護士長走進來,很神秘地對她說:

  「有個男人等了很長時間,叫他走他不走,非要見你不可,說幾分鐘就行了。問他叫什麼名字,他不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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