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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黃府的會客廳裡,黃佩玉面前堆滿收集來的一疊報紙。他正要看,三爺由管家引進來,說:「老闆,工部局警署打電話來,洋人說,聽說這案子是勒索老闆,老闆的家事工部局不問,但是身為工部局華董,老闆絕對不能出錢資匪,否則上海治安不可收拾。」

  黃佩玉對三爺說:「說仔細點,是哪個洋人叫你來說這話的?」

  這時家裡大小老婆開始哭鬧,打罵孩子,有的在敲門,說是等著見他。他朝過道大吼一聲:「吵什麼,煩死了,不過是臭婊子一個!我不會花錢去贖,你們放心!」吵鬧聲頓時就變小了。他對管家說:「把這報紙統統收走,讓這臭娘們見鬼去吧!」

  管家把報紙收走,他中等個,大約四十來歲,圓圓的臉。黃佩玉發現,這管家腰圍多了一圈,每個人都心寬體胖,就他一個人煩心事多!

  筱月桂出事的第三天,正好是黃佩玉每星期例行去永豐澡堂子的日子,他吩咐手下人準備車。

  車子停在一條里弄口,手下人進去,不一會兒師爺穿著長衫出來,上車後,車子直接開到永豐澡堂子。老闆抬頭見是黃佩玉和師爺,忙迎上來,穿過人聲喧嘩熱鬧無比的大池子,那裡全是白晃晃的肉條子,搓背的人抽打著毛巾。老闆給黃佩玉和師爺推開一扇門,這是一個小一半的池子,熱氣騰騰,專供特殊賓客使用,說好了每週的這天下午不許有外人。

  兩個二十來歲的小夥計服侍他們倆,把他們的衣服小心地掛好,眼光掃著布料。布料優劣,是他們服侍人殷勤與否的尺度,那黃佩玉的袍子裡加有豹皮,師爺的袍子裡雖是貂皮,背心卻是虎皮。兩個小夥計賣力地給兩位大爺搓背。黃佩玉去了衣服,比以前瘦了些,顯老了。下到池裡,他憂心忡忡地歎氣,問計于師爺:「窮極發瘋的人望著我的腰包,想我的錢,這是早知道會有的事。這下子洋人也摻和進來,如何是好?」

  師爺臉上脖子都是皺紋,掛著一個肚子,不過身體很硬朗。他只聽著,不做聲。兩人洗好,到室內躺下擦身按摩修腳。師爺躺在床上才說:「這種事,不是拐走兒子,綁走老娘,只是一個外室而已,本不必多麻煩。但是筱月桂在上海灘太有名,報紙上吵得太凶。」師爺叫按摩的小夥子去拿他掛在衣架上的衣服來。

  師爺把長衫袋裡幾張折疊在一起的報紙攤開,遞給鄰床的黃佩玉看報紙大標題:

  綁匪勒索海上聞人,此中情節太堪尋味。

  美人罹難,英雄何堪!

  不救美人,何謂英雄?

  「還有更不像話的。」師爺遞上一張小報,黃佩玉接過來一看:

  黃府透露:一分銀子不給,刀下不必留美。

  「這是怎麼回事?」黃佩玉問。

  師爺解釋說:「你看正文,裡面說,今天早晨黃府收到郵包,是一隻腳趾。黃府人確認真是斷自筱月桂的大腳,今後大明星不走臺步矣。」

  黃佩玉大怒,「肯定是小腳二姨太這個混帳女人,她一向酸話最多,還顧不顧我的面子?我要把這些姨太太全部趕走。」

  師爺說:「婦人爭寵,你不必動怒。天下女人還不多嗎?其實這只是一個面子問題。」

  黃佩玉歎著氣說:「我這一生就講吃三碗面,一是情面,二是臉面,三是場面。是啊,如果我救不出筱月桂,我在上海灘上還有什麼臉面?就算筱月桂有個三長兩短,也要在我們倆分手之後,否則這情面說不過去,況且這事會做塌了我的場面。」

  「白相人就得講面子。」師爺應聲說。

  黃佩玉仔細想想,做了決定:「雙計行事。不贖人,不能得罪洋人;但是筱月桂也要找回,叫報界沒話說。」

  師爺也說:「不得罪洋人是第一條!沒有租界的地位,在上海怎麼吃得開?」

  「找回筱月桂後,請她滾回川沙老家。上海灘還能讓女人鬧翻天?」黃佩玉氣鼓鼓地說,一邊讓人給他穿上衣服。

  黃佩玉心裡不快,邀師爺到他的家裡再商量一下處理細節,兩人修完腳就打道回府。很巧,一回家,僕人剛端上茉莉花茶,電話就響了,管家說:「是綁匪。」

  黃佩玉朝管家遞了一個眼色,管家馬上懂了,讓師爺接電話。綁匪非要黃佩玉親自聽,黃佩玉沒法,只得接,那邊說出來的話卻一干二脆:「提籃橋愛爾克路158號倉庫,明日清晨七時換貨。」黃佩玉剛想說什麼,那邊就說:「沒有時間廢話,五十根金條一根不少,少一根就撕票!」電話就此掛了。

  黃佩玉強壓住火,把電話放下。這兩天他被弄得焦頭爛額,工部局嚴厲禁止他贖票,報章公憤說他枉為洪門山主,竟然不肯為因他而遭難的情人花錢。

  刻不容緩,黃佩玉召集心腹,一一單獨佈置。

  「把金條帶上,先贖人。」黃佩玉決策,叫師爺去備款,又叫三爺帶領手下嘍羅到軍工路倉庫附近埋伏好,「不要靠近,不要過早露形跡。等筱月桂放過來後,你們跟蹤取款的綁匪,到冷僻地方,打死或活捉,把金條拿回來。這樣工部局也沒話說。」

  第二天黃佩玉和師爺起了個清早,帶了兩個保鏢,開著一輛車往提籃橋駛去。天還有些飄著細雨。當黃佩玉和師爺押款的汽車到達倉庫時,師爺警覺地說:「不對勁。」

  果然,汽車一轉進愛爾克路,前面就有人在等他們,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警長印度「紅頭阿三」帶著一隊人等在門口。他看見黃佩玉的車,不客氣地擋住,讓他們停車。

  黃佩玉只得下令停車,警長揮手讓車上的人全部下來。

  警長說:「是黃佩玉先生啊,來來,我讓你看一件東西。」黃佩玉和師爺跟在這人身後,警長打開倉庫門讓黃佩玉看,原來他派來帶武器的殺手,全被巡捕房的人抓起來關在這兒的院子裡——這不能怪他們,黃佩玉手下的人,算是巡捕房華員,不敢違抗巡捕警長——哪怕只是印度警長。

  「這是你手下的人?」紅頭阿三問。

  「不錯。是我手下的華捕巡警隊員。」黃佩玉理直氣壯,傲慢地說。別的中國人怕印度人,他不必怕。

  「他們在這裡做什麼?」

  「抓綁匪。」

  「那麼黃先生來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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